老严头在往日人情之下,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加上本来工程就多,索性接纳了几个班头进来。建筑社现在足有六百多人,四处开工,这让老严头真正坐镇中枢抓总——实在是分身乏术。
十月原本是各家木柜最为惨淡的时节,今年却反常地成了旺季。
老严头先是接到徐元佐的指派,去郡城为徐府修建几个卫生间和上下水系统。活刚刚收尾。城外康家别墅也要动工,一下子就是六间。刚进场,康相公就派人跟他说了:上海那边也要去修个十间,而且要求在入冬之前先修完三间。尤其关照老严,一定要那种可以灌热水的垫圈。家中大人就是图个舒服。
不等老严头分出人手去上海,上海又有大户派人来了。
与徐元佐同船去京中疏通废漕改海的唐明诚,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大约也是康彭祖的小伙伴做的广告,亲自来徐元佐家中参观了卫生间,当场就要定五套。他家与后来有“顾半城”之称的顾家是姻亲,自然也要替老丈人家做几套,表表孝心。
“冬日出恭总是最烦人的。暖房里烧得再热,坐下去的时候总是冰凉一激。我那老泰山最受不得这苦,又是用丝绸,又是用棉布,却总不如人意,而且也太作践物件了。敬琏这灌水垫圈,倒是彻底将这麻烦给剪除了!”唐明诚道。
徐元佐受到了唐明诚的启发,让建筑社单独出售可以灌水排水的马桶垫圈,又开发出了各种型号档次。豪华版的枣木垫圈,以紫铜管为水管,下面还有一个铜打的中空支架,传统马桶放在下面就可以直接使用。普及版不配进水管和排水管,由买家自己解决,垫圈下面的支架也是铸铁的。到了经济版,连支架都省了,只有个做好的中空垫圈。如此丰俭随意,也让徐元佐摸清了松江城的消费群体。
豪门自然是从瓷砖到马桶一整套配齐,无非都是在徐元佐小本本上挂了号的人家。次一等的人家,如仁寿堂的董事、股东们,虽然收入不菲,但是还没奢遮到为了追求生活质量一掷千金的程度,往往只是选择一部分先用起来,其中以马桶和洗面池为主。再次一等的人家,才会选择单独购买马桶垫圈,比如徐元佐手下第一批拿着高薪的“中产阶级”。
经济版的垫圈卖得最差,因为这一档产品针对的客户群体并不介意冬天屁股被冰一下。
“这个数据说明:市民阶层的购买力还不够;在未来可见的时期中,中产阶层恐怕无法形成足够的日用品消费规模。松江府最大的消费市场,仍旧是掌握了绝大部分生产资料,占有社会财富的豪门势家。这个结论能否同样适用于苏州、应天等府,也请大家从各个方面进行分析论述。”
徐元佐在经济学院的百人大课堂上。讲授松江府消费市场概况。这间造型奇特的椭圆形教室,充分运用了声学原理,使得徐元佐在没有扩音器才的帮助下,也可以轻易地让最后一排的学生都听清自己的讲课。
所有学生都是席地正坐,身前一张矮几。这种十分正式的规范,这年头也就只有在国子监和许多以古板闻名的老书院才能一见。无形中也为徐元佐增添了师道尊严。
前来听课的不单单是经济书院商管系的学生,也有许多已经为徐元佐工作效力的人。每月逢三六九的日子,只要徐元佐人在唐行,便会来亲自上几堂专题课,从宏观层面为他们打开一扇窗户,开拓学生的眼界,也让自己的思维方式被学生了解、接受。
除开商业社会的分析和阐述,徐元佐更在意讲授心学——更确切的说,是心学对法律的影响。换言之。是心学伦理下的法理学学说。
这种学说因为紧密贴近百姓日常生活,提倡“民事平等”之说,故而很受出身中下层民众的学生们的欢迎。他们也是经济书院的绝大多数,原本就对徐元佐提供学习机会而心存感恩,在接受了这种思想之后,更是成了徐元佐的铁杆追随者。
在大明法律越来越暴露出局限性的变革时代,习惯法逐渐展现出它灵活的优势。然而自从隆庆元年之后,越来越多的新事物诞生。老旧的习惯也无法彻底解决司法实践中碰到的问题。所以法理作为最后一层法源,渐渐走到了前列。以至于后世许多人以为西汉的“春秋决狱”在明朝也是主流。
徐元佐在这个时候从刑名入手,并不急着在哲学层面与宗师们争一席之地。利用士大夫们对法学的忽视,先培养大量的盟友,日后只要成功地影响了地方司法,这种思想就会成几何级数渗透进百姓的思想之中,也算是走群众路线。而且经济是上层建筑的基础。尤其是在皇权止于县政的时代,徐元佐对于自己篡取地方政权根本没有丝毫怀疑。
徐元佐分析完了数据,照例留下时间让学生们提问。最初时,学生基本提不出问题,而现在他们已经学会了自己思考。并且尝试寻求答案。
在徐元佐宣布提问之后,立刻就有人避席行礼,高声道:“夫子,学生有惑。”
徐元佐记不住这里的所有人,对这个急着提问的学生倒是有些印象。这学生姓陆,乃是林巷陆氏的族人,也就是陆树声的族亲。他今年十九岁,中过秀才,偏好杂学,来经济书院读书的目的曾让徐元佐啼笑皆非——他以为这里是教人学幕的,打算学成之后去给人当幕友。
“请说。”徐元佐朗声道。
陆秀才长坐拱手,方才道:“夫子,您之前讲过一个‘食支数’。”
徐元佐微微点头。食支数这个大明特色的名词还有个泰西名字:恩格尔系数。
“夫子曾说,食物支出所占家庭总支出的比例越高,则这户人家越穷;反之,则越富庶。”陆秀才先重述了定义,以免自己搞错。见徐元佐点头,他又道:“可是学生以陆尚书家、学生自家、另取了几家佃户,一一咨询,换算下来,反倒是我家食支数最低,难道我家反倒比陆尚书家更富?恐怕有所偏误啊。”
徐元佐微微皱眉,道:“数据带来了么?”
“带来了。”陆秀才连忙收拾了一叠文稿,站起身给徐元佐送了上去。
徐元佐接了文稿,发现字迹清秀,而且用的是阿拉伯数字——草码的公式是塔式结构,太浪费纸张,所以横列的阿拉伯数字也有其经济适用性。然后他才看具体数字,发现各项支出如同账簿一样,罗列得很清楚。
——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
徐元佐问道:“你叫什么?”
“学生陆若华,字子翰。”
徐元佐点了点头:“子翰,你这功课做得极好,看来夫子之前有些地方没讲清楚,有些地方可能还有待商榷。”
陆若华顿时满脸通红,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座中百名学子也发出嗡嗡之声,一时难以接受徐元佐的坦诚认错。
徐元佐扫视一圈,朗声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希望你们以超越我为荣,而不是跟我后面亦步亦趋。只有能够证明我说得不对,帮我补全的学生,才算是我的学生。若是只知道阐扬我的学说,抱定我徐元佐说得就是真知灼见,这种人我是不认的。”
众人听得冷汗淋漓,更不能接受了。
徐元佐回到陆若华的调查表上,道:“你家食物支出只占总支出的百分三十,这的确是属于富裕之家了。几家佃户的食物支出都占到了全家总支出的七成以上,接近八成,这属于贫困,也没问题。关键是陆尚书家的食物支出占到了五成,只是小康之家,你觉得这个地方说不通,对吧?”
“诚然。”陆若华紧张得双手直颤。
徐元佐翻了两遍数据,已经找到了原因:“这里主要的问题是,你家人少,而且你在外读书、交际消费支出略高,所以食支数就被拉下去了,到达了富裕程度。陆尚书家人口众多,而且奴仆占了大部分。这些奴仆一日两餐是算在尚书家的食物支出,如此得出的食支数肯定会被高估。正好陆尚书又是个闭门隐居的隐士,衣不重彩,安步当车,更没有士林交际,在享用上的消费很低。此消彼长,他家五成的食支数应该是可信的。”
陆若华恍然大悟,松了口气。
“不过你这个调查,也让我发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问题。”徐元佐道。
陆若华很担心自己真的找到了徐夫子的缺漏,颤声道:“请夫子赐教?”
“关于储蓄——银子藏在银窖里,算是消费支出么?”徐元佐问道。
陆若华正想脱口而出“不算”,却又觉得不对,一时间舌头打结,良久方才问道:“算么?”
“我在问你啊。”徐元佐提高了音量:“所有人都可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写成论文给我。好了,今天先下课。”
徐元佐从敞开的窗口,看到了满脸焦急的徐诚,提前宣布了下课。
第359章 一举两得
徐诚在窗外看了大半节课,只因为徐元佐在讲课,而且是面对上百人在授课,意识中深植的“尊师重道”观念让他不敢打扰,硬生生忍了下来。徐元佐倒是没那么强烈的敬业精神,对于提前下课没有丝毫障碍。
学生们长坐而起,深深一拜,等徐元佐步出教室方才直起身来,相互间讨论。
徐元佐走到外面,微笑行礼:“徐大管家可有见教?”
徐诚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徐庆在土地上大动手脚,各种把柄都落在了他和徐元佐的小本子上。如今徐д剖拢旄蠊芗业奈恢米匀灰簿妥搅诵斐仙砩稀V劣谛烨欤舨皇切煸艏岢衷菔辈灰缇捅淮蚍⑷バ嚼险恕钦邮切旖字感祉胫冒斓模彩切旖椎某錾兀的嗣逼涫档睦险�
徐诚与徐元佐见了礼,道:“有件事,老爷不便出面,想要你帮忙奔走。”
徐元佐与徐家是名义上宗亲,有事奔走乃是常理。因为他又在打理徐家产业,若是按照庇护制来说,他也有义务完成徐阶的各类指示。
“敢不从命。”
“京中有桩杂事。”徐诚拉着徐元佐往后面花园走去。
经济书院的花园一反江南园林的“隐秀”之风,而取北方园林的“开敞”,多以半人高的灌木隔离出条条通道,中间稀疏地植以桂树。通道边上还有三三两两的石凳、条椅,方便学生在此坐论学问。
徐诚曾经来过一次,只觉得有些不够雅致,倒学了北人的粗犷。今日再来,与徐元佐并行其间,却发现极大的好处:整个园子尽收眼中。行人远近一望可知,说些机密的话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反倒显得光明磊落。
两人走在花木之间,三三两两的学生见了,远远便行礼退避,颇有礼教规矩。徐诚也是纳闷。他知道这个书院不教授正经学问,都是一些杂学,没想到学生还是颇有书生模样。
“高新郑整合了朝政,这两年也是该下手的时候。”徐元佐道:“只是不知道他从何处下手呢?”
徐诚道:“敬琏可听说过顾绍此人?”
徐元佐摇了摇头:“是势家子弟么?”
顾陆乃江南大姓,有些势家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末江东豪族,谱系清晰,在唐为门阀,在宋为江卿,直至今日也是进士举人辈出的不倒势家。因为根深。所以枝叶繁茂,族中子弟也良莠不齐,贤与不肖相杂。
“虽不是势家,但也是粮户,包揽了几个村粮赋。”
“那倒是同行。”徐元佐轻笑道。
徐诚却轻松不下来,干笑一声,道:“可惜这位同行并不想干了,想将差事交给仁寿堂。”
“很好啊。”徐元佐眉毛一挑。看来仁寿堂一统华亭粮赋的伟大功业不远了。
“可惜他被人骗了,粮都缴了。但是拿不到粮串,官府不认,这粮也没了。”
“唔,太不小心了。”徐元佐应道。
徐诚嘴角不由一抽,一半是为了忍住笑,一半也有些气愤。他道:“关键是骗他这人。打的是仁寿堂的旗号。”
“可怜,华亭谁不知道我仁寿堂是一手收粮一手给凭证的?再说了,他是华亭人,我收粮的粮柜在郡城、唐行、拓林各处都有,随便叫个家人去看看便知道了。怎还会被人骗了?”徐元佐不以为然。他知道傻人很少被骗,被骗的都是贪小便宜的精明人,所以并没什么同情。
“可骗他的人是咱们徐家的奴仆。”徐诚道。
“唔……这种人死不足惜啊。”徐元佐停住脚步,道:“大管家,有桩事咱们得想清楚:保住个奴仆可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保不住一个奴仆看起来叫人笑话,却是阁老晚年清贫的好名声。没必要为了个坑爹坑爷的骗子,把阁老的名声都赔进去。”
徐诚何尝不理解这个道理。身为国家级领导人,鱼肉乡梓难道就有脸了?若真是交出仆人,向人道歉,只会叫人说这家家风严整,不以位高权重而小视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