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只能怒目而视。
徐元佐上前,握住了那伙计的手,果然是冻的。
伙计猛然间被人握住手,正要用力抽出来,却见自家店长丁俊明对他挤眉弄眼。再定睛一看。吓得肝颤:“佐哥儿……您来了。”他生怕徐元佐追究他刚才的“违规”,不敢多言。
“那人太过分。”徐元佐帮他把手焐热:“今日也差不多了。好歹熬过去。”
伙计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说了一个字:“只听佐哥儿吩咐。”
丁俊明走到徐元佐身侧,道:“佐哥儿,后面还有八十六个。”说话间,又有两个灾民洗了手脸,留下一盆污水。去粥棚那边排队登记,等着领粥了。“八十四个。”丁俊明修正道。
灾民来了之后先排队洗手洗脸、登记、领粥,然后集满十几二十人就被带走安置。
徐元佐很满意这个流程。看上去简简单单,但是能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日常的职业训练融入具体事务之中。没有发生乱哄哄一窝蜂的情况,足以证明此子颇有头脑,能够加加担子了。
“做得不做。”徐元佐对丁俊明道。
丁俊明心花怒放,脸上还控制着矜持的笑容:“全靠佐哥儿日常教导的好,我就是拿来用了而已。”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若不是家里护院帮着维持秩序,这些灾民也不肯排队。”
人沦落逃难的境地,已经悲怆到了极限,即便往日是个讲求秩序的人,也容易失去理智。负面情绪会在难民之中弥漫,怀疑、忧虑、恐惧、愤怒会滋生出来,更加抹去文明的痕迹。
陆大有小跑着找到了徐元佐,头上冒着热气,就像是武林高手发功一般。
“佐哥儿,货栈都落实了,这些人肯定都能住下了。”陆大有兴奋道。
徐元佐寻求仁寿堂各股东的帮助,从货栈、客栈划分一些屋舍出来,让难民居住。如今正是淡季,库存也不多,空间有的事。反正不需要增添什么成本,大家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若是等客人、货物来了,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难民赶出去。
徐元佐问道:“冻不死人吧?”
陆大有道:“我每处都看过,都是屋顶严密,四壁完好的好房子。就是地上有些潮,稻草略有不足,铺得有点薄。”江南的冬天虽然也冷,但是只要在屋舍之中,要冻死也不容易。徐元佐点了点头,又道:“为免不测,还是十人发个炭盆,烧一晚上能烧多少。”
陆大有心里一揪,道:“那得多少银子!”
徐元佐瞪了他一眼。
陆大有只好改口道:“问了店家就知道了!”
“一共多少灾民?”徐元佐问道。
“如果算上他们。”陆大有指了指还没有登记完的,道:“一共是五百七十八人。”
徐元佐略略估算了一下人均花费时间,还是颇为满意的。他做过管理工作,很多时候明明一人一分钟足以解决的问题,真的执行的时候就会冒出各种幺蛾子。
一天时间之内能够安置五百七十八人,对后世志愿者而言是羞耻,但对于教育程度基本是零的人群,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之中很多人在回忆自己到底几岁的问题上,就要浪费大量时间。
徐元佐道:“可以估算明日还有多少人来么?”
——这谁能说得准?
陆大有摇了摇头,道:“我问下来,这些灾民刚出徐淮的时候,大约有几十万。”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没有发表意见。他知道陆大有也是从灾民口中听得的消息,但是灾民本身不具备调查能力,没有数字概念更是常有的事。所谓人一上万,无边无涯,没见过世面的人要想直观判断出几万人还是几十万人,基本职能靠猜。
“非但有南下的,也有北上的。南下这波更多些,不过到了泰州、南京就已经分散了。常州、苏州那边富庶一些,留下的人更多。”陆大有道:“凡是想着还要回家的,大多不愿跑得太远,有口饭吃就停了。跑到这边来的人,很多都是想找个活计做,许多人都说只要有活做,有地种,就不回家了。”
徐元佐松了口气。这样说起来,集中解决了这些灾民的安置问题,最困难的一部分也就解决了。接下去就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分配,在后世大概是比安置更恼火的事,但是在没有人权概念的大明,找个穿公服的捕快就能让他们听话了。
这点徐元佐和他的团队已经很有经验了。
关键是让他们做什么。
人力是最难量化的资源,同时也是危险品。一旦处置不好,可能引发罢工、暴动、混乱、战争等危险事件。
以唐行区区五六百人,当然很难产生那么严重的后果。然而斗米恩石米仇的古老智慧告诉人们,以工代赈,让他们能够自养自荣才是王道。
“大有,”徐元佐道:“先把灾民里的工匠,尤其是做过木工、铁匠的人找出来,明日一早带他们去各工坊见工。”
“有人肯收么?”陆大有担忧道。
“今晚就叫老姜去下订单。”徐元佐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要想拿订单,就必须收留等比例的灾民做雇工。虽然增加了人力成本,可是订单带去的利润肯定更大,相信聪明的江南手工业主肯定能做出理智的选择。
至于需要订购的产品,徐元佐脑中也已经形成了一个清单,现在最令人担心的问题是:松江能否提供足够的原材料。
第298章 开工
如今工是工,商是商,不像后世工商合流,商人掌握着资本掌握着工业生产。现在的手工业主本身就是工匠,虽然从事经营活动,但无论是法律确认还是社会认知,他们都不是商人。
这些人靠自己手艺吃饭,颇有些自傲。纯粹是仁寿堂的名头太响,加上给出的订单着实令人不忍拒绝,他们才勉为其难连同灾民一起接受下来。即便如此,他们还怕灾民偷偷学手艺,只让他们干些粗重的活,除非灾民原本就有手艺,那倒算是意外之喜。
这笔订单上大部分都是木工活,少部分是铁件打造。因为灾民里也就只有农民、木工、铁匠、石匠四个职业,安排起来倒是轻松。只有等木匠和铁匠生产出了足够的工具之后,石匠才有机会去开山取石。
头一批订单,就是各类基本工具。
“跟那些要出去运货的人说,雇两个灾民一起走,否则别想拿订单。”徐元佐交代姜百里。
姜百里一直做看人脸色的工作,这回突然手握厚利,人人都看他脸色,乍然间还有些不习惯。不过他倒也善于平衡心态,将这订单看作是维护关系的礼物,所以送的时候仍旧是有商有量,叫别人拿了也舒服。
反馈很快到了徐元佐面前,商旅不担心到松江那么几十里路有匪患,只是怕灾民偷东西跑了,无从捉拿。于是雇佣条件里多了一条,只用拖家带口的男子。妻儿因为留在唐行,就算他跑了,还有妻儿抵账呢。
徐元佐心中固然不悦,但也没有表现出来。那些为了求一口饭吃的男人,更加不会反对——本来也没有做贼的念头。怕什么呢?何况男女分开安置,也不用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妻儿被人欺负。
“不能做活的女子、幼童,开始帮忙烧水、煮粥。”徐元佐道:“唔,砖厂的订单多下一些,没手艺的人都过去搬砖。明天开始所有的东西都要计费。不再免费发放了。”
经历了昨天的不愉快,徐元佐今天不打算再买高价热水了。而且工作必须分配下去,免费救助两日,解决了食宿和基本保暖,已经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从明天开始,不想干活的人只配活活饿死。
徐元佐说这些话的时候,姜百里、陆大有和程宰都在跟前。姜百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任务,觉得这事应该不是给自己的。程宰则是在看陆大有,不管怎么说。那是徐元佐最早带出来的属下。
陆大有略一迟疑,想起长辈的谆谆教诲:有活要抢着干!
“是!”陆大有连忙出头。
在徐元佐看来,程宰是最适合管理灾民的人选,不过也可以让陆大有试试。关键是看谁更主动要做这事。既然陆大有自告奉勇,他便朝陆大有点了点头,一拍手:“好了,都速度开始做事吧。统共也就五六百个灾民,闹得事情这么大。”
人来时乱哄哄一片。看着当然骇人。一旦分了住宿,进出列队。整整齐齐井井有条,五六百人也就不显得多了。事实上后世许多学校一个年级就不止这么多人,赶上出去春游秋游,也没听说惹出什么大乱子,可见关键就是两点:人心安定,遵守纪律。
现在说人心安定还为时过早。最多只是免于饥寒而死,所以遵守纪律就更加重要了。
罗振权和甘成泽分别带人在唐行巡行,原本一百人编制的队伍,因为招收学徒,招募护院。如今已经有了三百人规模。这回为了保证唐行的社会、经济秩序,又兑入了各家支援出来的仆役,超过了六百人,各个手提棒子,通宵巡夜。
如此一来,治安甚至要比灾民到来之前还要好些。
李文明昨日收到徐元佐的求援,今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带着壮班民壮,外加几个“做公的”赶往唐行。
这些人都知道唐行是仁寿堂的总舵所在,而仁寿堂的徐元佐江湖人称“佐哥儿”,还有个私底下的诨号叫做“散财童子”,大约是天底下最会做人的人了。只要跟他沾上点关系,陪上点小心,绝不会少了赏钱。
衙门的三班捕快,站班皂隶是给知县老爷撑面子的;捕班快手是用来破案的。这二者都算是胥吏,有编制,但被人歧视,甚至于子弟无法参加科举。壮班却是民壮,属于有事招募,事毕则散,从法律上是“凡人”,但是子弟能否参加科举,就看能否找到人肯为他们担保了。
这回因为唐行的事,谁都想得这个美差,最后还是因为壮班负责守城门,第一个知道消息,这才揽了下来。其他两班也只好罢了,等着下回好事。
这一行十来人,临近中午到了唐行镇,就见城外有粥棚,又有人在搭建屋舍,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徐元佐就站在工地之外,时不时还要指挥两句。
李文明风尘仆仆上前叫道:“敬琏。”
徐元佐转身笑道:“李先生,何来之迟耶!”
李文明没好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油汗,道:“看你这儿也没甚么要紧事嘛。还叫东翁一夜担心。”
“哈哈,是学生的过错。”徐元佐假装赔礼,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李文明也不是真要埋怨徐元佐,又问道:“这回一共来了多少灾民?要县里拨多少银子?”
“灾民一共五百八十六人。”徐元佐道:“昨天是五百七十八,今早又来了八个。”
李文明四处一看,眉头紧锁:“敬琏,你不至于啊!”
“嗯?”徐元佐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不至于”?
“五百八十六人,近六百人,要说也能拨个百来两银子。”李文明好奇之中带着不解,道:“可你又不是缺这点银子的人。”
徐元佐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先生是怀疑我虚报灾民人数骗赈济?”
“你好歹弄点人在这儿装个场面吧。”李文明伸手虚点,心中暗道:连场面都不装。吃相也太难看了!而且人多口杂,天知道谁就把实情说出去了,日后应景处就得吃亏。少年人啊,真不小心。
徐元佐呵呵一声,道:“先生能带人来就行了,主要是借官威震慑些没脑子的夯货。银子是不用的。唐行士绅捐了不少,用也用不完。”他看着李文明眉毛一起一落,嘴都合不拢,更是觉得滑稽,又道:“至于灾民,已经分散安置了,该上工的已经上工,该帮忙的正在帮忙。先生且看,那些干活没力气的都是灾民。”
李文明细细分辨。果然发现同样是做工的人,有人疾步如风,肩扛手挑不怕有百斤之力!有些人却是虚弱得只能一块一块搬砖,还有些走几步就要倒毙的模样。
“这……你动作倒是快,但这些人还能干活?”李文明咧嘴道。
“他们其实干不了活,主要还是雇的本地劳力。”徐元佐道:“不过让他们闲散在屋里并不妥当。他们身体虚耗太甚,伤了脾胃,血气瘀滞。若只卧床静养,怕是十天半月都难以恢复。出来走动走动。激扬血气,再辅以流食营养,恢复起来要快许多。”
李文明道:“敬琏所言深契医理。”
“再者来说,他们背井离乡,有些人还是家破人亡,若是不找些事做。沉溺悲苦之中,非但自己好不起来,还会连累其他人都消沉不起。积蓄狠了,说不得还要营啸呢。”徐元佐对心理干预也只懂点皮毛,反正转移一下灾民的注意力总好过让他们聚在一起哭。
李文明对“营啸”的概念来自书本。并不当真,不过对于前面那些话颇为信服。再仔细看看那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