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认得?”沈老太爷转向儿子。
沈本菁脸上紧绷绷的。他如何能够不认得?第一次见到父亲杀人的恐怖情景,恐怕绝大多数人都忘不了。
“这匕首是我十六岁下海时,族叔常鹤公给我的。”沈老太爷混浊的眼睛射出久违的精光,看着容颜不改的匕首,仿佛回到了那个风冷血热的闯荡岁月。
“那时候每次跳帮,我都是第一个。”沈老太爷长叹一声:“就是因为第一个跳上敌船的人可以多得五两银子。我是三十八岁上有了第一条船,不用再跳帮打杀了,可是这柄匕首却没有一刻离过身呐。”
沈本菁差点哭出来,跪倒在地:“儿子不孝,儿子知错了。”
沈老太爷将匕首插回刀鞘,重新收回怀里,叹声而起,道:“现在家里是富裕了。不会为了五两银子就不惜命了。不过啊,我这个老糊涂就说一句:沈家是风浪里搏杀出来的家业,丢了就丢了,没甚可惜的。若是丢了胆气,可比丢了家业更惨呐!”
……
崇明与上海之间的水路要摇三个时辰,再从东赶到西,这一路上就得花三天时间。
徐元佐送走了沈玉君之后,不过七天就收到了回信,足以说明沈家还是颇为上心的。
按照原历史剧本,隆庆年间海运漕粮一共只走了两次,定额是十二万石,工部给出的价码只有一万五千两。从商业角度而言,只能算是一场试验。不过即便后来取消海运,北洋航线也因此诞生了。
如果能借着隆庆海运的契机,彻底打开海路,对徐沈两家而言是一条黄金航线,对于国家而言每年可以省费一千五百万两以上,同时还有机会刺激大明进入海洋世界。
这是江南家族的机会,也是华夏民族的机会。
徐元佐拿着沈家的回信,心中做好了决策,唤来棋妙:“准备车马、礼物,通知罗振权,带上人跟我去上海。”
第293章 护卫船队
在年关之前走动拜年,都属于关系很亲近的人家。基于工作关系的拜年,都是在年后。当徐元佐高打着“徐”字旗号前往上海康家的时候,几乎引起了大半个上海县的震动。人们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康家和徐家竟然走得如此之近。
可以想见,年后上门投帖子的人肯定会达到一个高峰。
康家开中门迎接了徐元佐,康承嗣一路拉着徐元佐的小臂去了内堂,算是通家之好的待遇。
等三人落座,打发了小奚出去,说话再无顾忌。
“贤侄此来,是为了金山岛之事吧?”康承嗣出言问道。
徐元佐道:“小侄虽然挂念此事,不过既然托付了世伯,岂有催促之理?今日此来,主要是为了拜年。”康承嗣微笑抚须,康彭祖也在一旁含笑不语。徐元佐继续道:“顺便想问问船队的事。”
康承嗣明显愣了愣:“贤侄在别处还有用船的地方?”
徐元佐点了点头:“隆庆元年至今,黄淮数次决口,运河淤塞,漕船受阻。我冬月里去了趟苏州,那边有风声想劝朝廷开海运。我看这海运迟早要开,否则太仓没有钱粮,内库没有白米,百官薪俸怎么发?边疆将士吃什么?若是惊动了圣驾,更是天下震动的大事。”
康承嗣微微颌首:“这是必然。内府全靠白粮,寸许光阴都耗不起。”
“既然要走海运,最大的关系便在防卫了。”徐元佐道:“白粮本就是民间输运,改海之后自然不会叫运军来运。至于其他漕粮,想来走惯运河的运军,也没法在茫茫大海上运粮。”
别说走运河的运军下海,就算是走惯了南海的水手。都未必能走北海。水文环境、天文环境,风向岛礁,不小心就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徐家打算涉足这笔买卖?”康彭祖满脸好奇:“能收益多少?”
徐元佐微微摇头:“这事是长远收益,只论眼前的话,还不如买地种植棉桑呢。”
康彭祖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他还记得三人盟誓的内容。自己只负责水师,其它事交给徐元佐。今日徐元佐不提入股分红的事,他也绝不会多问,这就是誓约。
徐元佐又道:“反对开海者无非以海路叵测,漂没极大,又有倭寇劫掠作为反对理由。咱们其实都知道,海路未必比运河难走,漂没也远没有运河耗费之大。唯独这海贼倭寇,却不得不防。”
“若是有人咬死说有倭寇祸乱东海。敬琏又如何反驳呢?”康承嗣问道。
“小侄并不打算反驳。”徐元佐道:“小侄只会立下军令状,漂没也好,劫掠也罢,所有损耗皆由在下一力承担——想来以仁寿堂的财力,担保几十万石还是没问题的。”
康承嗣立刻就明白了。
如果说由承运人担保,那么朝廷根本就不用考虑风险问题。既然不用考虑风险,那么是否有海贼倭寇也就不重要了。然而漕运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就怕这则担保一出。东海北海上冒出大队大队的“海贼倭寇”。
若是没有一支强力水师护卫,徐家的船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被人吃干抹净,还有一大波人等着冷嘲热讽。
“水师之事本打算过完年去与你说的。”康承嗣道:“如今兵部已经打通了大半的关节,快则春月,缓则三四月,那边的巡检司就能设置了。现在南京兵部的文书都已经出来了,叫做龟山巡检司。就等北京兵部出文。”
为了避免兵部驳回,文书中特意回避了“金山”两字,又在海图上将三岛画得远离海岸。再加上“海寇”盘踞,如此便实实在在需要设立一个新巡检司了。
当然,其中分寸还得把握恰当。若是上头一步到位设个“海防所”,那可就有些哭笑不得了。
“若此,明年南风起时能调动多少船只?”徐元佐道。
康承嗣面露难色,道:“如今现成的大船只有三艘,算上小船能有五十余艘,载兵员五百人上下。关键是没有炮。”
徐元佐微微皱眉。
后世有很多人鼓吹大明落后于欧洲,其中最主要的说辞就是欧洲船已经进入了火炮时代,而大明船的火炮尚不如欧洲,更多的还是靠水手跳帮作战,以及大船撞击。
然而军队有时候跟商人很像,往往选择信价比最高的武器,而不是威力最大的武器。
对于大明而言,造船的成本远小于造炮的成本。嘉靖时从澳门买的红夷炮,一门价值一千两,而一艘大号沙船的造价不过一千五百两。大明有本土近海优势,水手资源远超泰西,所以用船海应对排炮,实乃最优选择。
抗倭名将俞大猷就曾总结:“海上之战无它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
三艘大船,五百水手,实在太危险了。
甚至很难说是水师保护船队,还是船队保护水师。
“还有别的办法可想吗?”徐元佐问道:“距离南风起还有小半年……”
“船材、胶、漆都要阴干,半年恐怕不够。”康承嗣道。
徐元佐微微咬唇,道:“能否偷梁换柱?”
康承嗣一愣。
“就说金山卫的船送进船厂检修,实则作为咱们的船先用起来。”徐元佐道:“若是上头有人查问,就让他们去船厂看尚未修好的船。”
康承嗣尴尬笑了笑:“敬琏还不知道咱们的船厂在哪儿啊?”
“嗯?”徐元佐茫然无知:不在上海么?上海可是有名的军港和造船基地啊。
“在湖广。”康承嗣道。
徐元佐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海船为何放在内陆造啊?”徐元佐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康承嗣轻抚长须,缓缓道:“敬琏啊,咱们要造的可是战舰啊。”
徐元佐真想一头撞在地上。
许多行业都随着民营资本的发展而从纯官营变成了官私合营,或是纯私营。然而造船业和盐业,却始终都是彻底的官营厂。盐有私盐,那是因为监控手段不足。造船可不是随便开个家庭作坊就能干的工作。
如今虽然开了海,民船可以下海,但是水师用的制式战船却不是谁都能造、谁都敢造的。
第294章 年尾
徐元佐是个连福船沙船都无法一眼辨别的纸上派。听了康承嗣的解释,他才知道民船和战船还是有区别的。具体在技术上,战船的用料比民船坚硬,要加撞角,更注重载人而不是载货。
最重要一点,民船不装大炮,不用留炮位。大明水师的战船虽然不注重大炮,但是船首船尾还是要放两门重炮的,侧弦上放的炮略小,数量也是看舰队编成和主官的战斗风格。
徐元佐脑中首先想到的百年之后的西方海军,一排炮打过去,命中率不到百分之三。那可是侧弦一排火炮,甚至不惜把舰船造得丑陋不堪。如果单论船型,明式船的长相才算正确。
既然人家一排炮都没什么用,能指望两门炮每发必中么?
至于俞大猷搞的五朵梅花阵,几乎是炮口顶着船身打,那还不如跳帮呢!打沉的船可是一文不值啊!
“能造一种军民两便的船么?”徐元佐弱弱问道:“同样的船型,也不装炮。想载人就载人,想载货就载货。船帮高一些,用料稍稍讲究一些。”
康承嗣显然不认同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这样的水师,若是碰上真的海贼倭寇,就怕顶不住。”
从大环境来说,倭寇已经几乎销声匿迹了。没有了海外汉人的船队,要日本人自己渡海打劫,实在太难为他们了。然而国内的某些势家可不是温文尔雅的小白兔,只要知道徐元佐的船队离港,肯定会打着倭寇的旗号出来干一票。
除非能够震慑他们!
徐元佐干咳一声,心中盘算着还能去哪里弄点船。
“造蜈蚣船!”康彭祖突然道:“嘉靖时从红毛夷缴获的蜈蚣船,正可以应急。”
徐元佐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满眼期待的望向康承嗣。
康承嗣抚须长吟:“蜈蚣船是红毛夷的战船。两侧划桨,宛如蜈蚣,那个倒是不用风便能疾行。”
“造得快么?”徐元佐问道。
康承嗣道:“龙江船厂便能造。快慢与否,就得看是否有现成的船材了。不过胶漆一样快不得。”
“蜈蚣船比咱们的船小,用人却多。”康承嗣又道:“还得另外派柴水船跟着,真不如用沙船好用。”
龙江船厂在南京龙江关。也就是后世的下关。只从地理位置而言,就要比远在湖广的船厂靠谱许多。国朝之初,临清、刘家港、龙江关、湖广、闽粤都有大船厂,龙江船厂更是承建郑和宝船的大船厂,从全国抽掉了精工巧匠,设了造船厢民四百余户。
可惜后来沿海势家想独吞海贸利润,硬要把国家挤出局,以至于龙江船厂日渐荒废,至今连战船和遮洋船都造不了了。如今大明的漕运用船。无论遮洋大船还是浅船,都是在湖广营造。
“那就造蜈蚣船吧。”徐元佐对于合作伙伴只能建议:“另外看看闽粤一带是否有新船或是堪用的旧船。无论民用军用,先买些回来充充场面也好。”
嘉靖倭寇作乱的时代,福建广东有许多黑船厂。汪直、徐海等人坐拥上万条大小战船,基本都是靠这些黑船厂建造的。因为官营船厂肩负任务日重,匠户厢民逃亡边日胜一日,黑船厂的技术能力也就更强。
十多年没有大海战可打,造船业不景气。黑船厂基本倒闭。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说不定就有一两家活下来了呢。再不济还可以收买卫所的战船。总有办法可想。
康家既然是合伙人,自然要承担起更艰巨的任务。
徐元佐知道这种事不是银子能够搞定的,所以也只能寄希望于康家的人脉关系。相比船的问题,买通言官支持海运反倒简单了——只需要砸银子,许以好处就行了。
走了一趟上海之后,徐元佐非但没有放下心。反倒满心忧虑。就连棋妙都意识到了徐元佐的反常,不敢再开玩笑。
回到唐行之后,节日的气氛已经很浓郁了。
程宰建议仁寿堂拿出一笔银子来,挨家挨户发点喜钱,采买人心。这个方法多少能够挽回征税时候的暴戾形象。因为更多的人其实不用纳税,拿了喜钱起码不会站到仁寿堂对面去。
“不要挨家挨户发,没意义。”徐元佐难得板着脸说话,吓得程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徐元佐又道:“只发蒙学社学的学生,每人发五十文。”
只有读书识字的人才有舆论权利,而且社学毕业的人可能进入经济学院,成为自己人,理应厚待。若是因此而兴起民间的求学热,那就是一石三鸟的好事了。
程宰很快也能想明白,去各社学发钱。
学生既然要领钱,那就得留个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此一来一去,唐行镇里镇外的读书人档案也就成型了。
老天爷似乎是要故意与徐元佐作对,就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