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抬眼看了看他,笑道:“所以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你要记得。咱们对敌人,可以如严寒般冷酷,但是对自己人,总要如春风一般温润。”
“是,佐哥儿。”棋妙觉得胸膛里暖暖的。
马车走出郡城范围之后,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中途又在农家休息,人和马都需要吃些东西。徐元佐早饭之后就没有丁点食物入腹,所以原来觉得难以入口的粗麦饼也变得美味起来。
等回到唐行。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不过家门口却有人点着灯笼,又不像是在迎接他们归来。
“灯笼上写着‘沈’字。”棋妙下车看了一眼。回来报到。
徐元佐在车里扣上斗篷,换上棉鞋,这才下去。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就在大门外,几个脸生的奴仆打着灯笼,不住地跺脚,呵气暖手。灯笼随之一跳一跳的。就像是鬼火。
“你们是苏州来的?”徐元佐叫棋妙招呼他们过来,心中首先想到了苏州东山沈氏。
因为苏州沈氏经营荆襄,手里有大量的蓝靛,那是染布的重要原材料,而徐家经营棉纺行业。多少会有交集。而且徐元佐对沈绍棠的感观不错,下意识想到了他。
“小爷,我们是奶奶娘家来的哈。”那奴仆过来操着崇明官话应道。
徐元佐哦了一声,嘟囔道:“那怎么不进去?站在这里吃风?”
“小爷,我家姑娘说马上就走。”那奴仆冷得发抖,补了一句:“呵呵。”
徐元佐无语摇头:“你们这称呼真够乱的哈。”
“乡下人不懂礼数,小爷别见怪。”那奴仆倒是爽朗笑了。
沈家下人也不是不懂礼数,只是崇明与大陆隔离,又受北地影响颇重,与松江习惯颇有些出入。
徐元佐挺喜欢这种开得起玩笑能自嘲的人,便道:“天都黑了,玉哥儿还能走到哪里去?多半是要住下的。走吧,一起进去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那人眉开眼笑,连忙鞠躬跟着徐元佐进去了。
外人看不出徐元佐的心理活动,谁都没想到这位和和气气还跟下人说笑的少爷,此刻正在分析着沈玉君的来意,同时盘算如何入股沈家。
航运业是海贸的基础,迟早得入手。与其自己从头开始,不如控股成熟的航运家族。
徐元佐快步进去,就见茶茶满脸憔悴地迎了出来。
“爷,您总算回来了。”茶茶强打起笑脸。
“这般殷勤,直说吧。”徐元佐一语道破。
——你能不这么明察秋毫么?
茶茶脸上尴尬,道:“奴婢一向殷勤得很。”她又道:“玉君姑娘来了,就在奶奶房里说话。”
“哦。”徐元佐应了一声。
“说是您回来请过去坐坐陪着说说话。”茶茶又道。
徐元佐求之不得,便往母亲房里走,见茶茶寸步不离,道:“你若是不爽利说出来,我便不管你了。”
茶茶僵硬地抬了抬脸上的肌肉,摆出一个跟哭一般的笑容:“爷,能否跟奶奶说,别叫奴婢去买菜做饭了……”茶茶在青楼虽然地位低下,但也不需要去干那些粗重的苦活。如今到了徐宅,从买菜到做饭,打扫宅院都成了她的工作了。
徐元佐道:“我不是叫你在编辑部帮忙么?”
茶茶这回是真的要哭出来了:“那边的活不能少,家里的活也不能不干呐。那可是奶奶吩咐下来的。”
徐元佐无语:“你不会叫程宰买几个丫鬟,雇两个厨下干活的老妈子?自己蠢怨谁?”
“奴婢哪敢自作主张。”茶茶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往徐元佐身边靠了靠,愁云已经消散了。
徐元佐嗤之以鼻,酝酿感情,进了母亲的房间。
房间里点着两盏灯,徐母与沈玉君都坐在榻上,聊得倒似十分投机。
“母亲,孩儿回来了。”徐元佐又朝沈玉君笑了笑,道:“表姐,今日怎么想到过来玩?”
徐母隐约还是想亲上加亲,笑吟吟地看着儿子。
“来看望姑妈,顺带送些土产年货过来。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就是图它新鲜。”沈玉君款款起身回礼。
——你不是沈玉君!
徐元佐一时无法将这个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和女海贼联系起来。又觉得眼前光芒乱晃,好似目视烈阳,头晕目眩。定睛一看,原来沈玉君竟然换了女装。
一身水蓝色滚边交织绫的立领长袄袍,衬出纤长的脖颈;柠檬绿提花缠枝宝瓶图样的凤仙裙逶迤拖地,遮住了那双天足。外罩一件玉色刺绣的镶边薄纱彩晕锦,正是晃了徐元佐双眼的元凶。再看那乌油油的长发批肩,绾着个百合髻,云鬓里又插着个精致小巧的石榴赤银篦。一抬手便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赤金镯子,垂在腰间,印着撒花缎面的云锦宫绦。
那宫绦上还挂着一个银丝线绣莲花的缎香袋。
沈玉君黛眉粉妆,清爽干净,加上身材高挑,甚至超过了许多男子,看上去就像是庙里供着的玄女娘娘。也正是今日这般妆扮,显露出她作为女儿家的资本来,才让徐母更想亲上加亲。
俏表姐见徐元佐颇受惊吓的模样,心中好笑,脸上却挂着矜持,微微扭头,用最温柔的口吻道:“表弟为何这般模样?”
“真真是被吓到了。”徐元佐立刻要找回场子:“表姐是要出嫁了?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徐母脸上一板:“胡说什么,你表姐自然就该穿成这样!”
沈玉君嫣然而笑,笑不露齿:“其实这才是小女子的本色。”
徐元佐眼角抽搐,突然问道:“敢请教这位小娘子:沐浴时是自己搓泥还是叫丫鬟搓?”
徐母和表姐同时一怔。
徐母心中暗道:我儿真是没有长大开窍。哪有上来就问人家姑娘洗澡的事?
沈玉君却不知道徐元佐问这话的目的,脱口而出:“当然自己搓。”
徐元佐仰头大笑,退开一步:“教姐姐一个乖。小女子都是羞答答地说:讨厌!人家家才没有泥呢!”他捏细了嗓子,故作娇羞。
沈玉君飞腿就踹,却发现徐元佐早前退的一步正好脱离了攻击范围,一时纠结是否要追杀上去。
第290章 运量
沈玉君穿女装来看望姑妈是礼貌之举。不过让个女孩子跑这么远来走亲戚,这本身就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
除非这个女孩实际上掌控着家里的生意,跑来唐行是有要事与人相商。
沈玉君发现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虽然很轻易地见到了徐元佐,但是要跟徐元佐单独说话却很不方便。
就在沈玉君纠结想办法的时候,徐元佐已经道:“表姐,你见过我姐姐么?”
徐元佐还有个正牌姐姐徐文静呢!
沈玉君顿时大喜,连刚才被徐元佐调戏都不介意了:“还未见过!是比我大比我小?”
徐母笑呵呵道:“该是比你大。闺名文静,倒是忘了叫她过来与你说话。”
徐元佐自告奉勇道:“我这就带你过去。”
徐母瞪了徐元佐一眼,又对沈玉君道:“你去了那边说会儿话,晚上还是过来跟我睡。哪有跑来姑妈家,却住外面客栈的?这可是要被人笑话的呀!”
沈玉君支吾道:“表弟把那有家客栈夸得花好稻好,我想试试。”
“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草窝呢。”徐母一撇头:“听我的!不许住出去。”
沈玉君只好道:“那侄女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你家下人我都已经叫进来。等会叫棋妙去给他们安排住处。”徐元佐又对母亲道:“娘,咱们也该多找几个下人了。”
徐母笑道:“傻儿子,花那个银子干嘛?茶茶做着也挺好。”
“唔,娘说得的是。”徐元佐暗道:茶茶,不是佐哥儿不仗义,老娘认准的事只有缓缓图谋了。
沈玉君进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了茶茶。见徐元佐这般应对,心中暗道:显然是你心疼自己的收房丫鬟了吧。正好,我还担心没有合适的见面礼呢。
两人出了门,沈玉君便笑道:“表弟啊,要不要表姐我送你几个使唤人?容貌不会比那个茶茶差呦。”
徐元佐呵呵一笑:“你这回真是单单来走亲戚的?不会是逃婚吧!”
“放屁!我为何要逃婚!”沈玉君恼羞成怒,趁势偷袭。要讨回刚才的场子,却又被徐元佐躲开了。
徐元佐大笑:“装呀!怎么不装淑女了?就你这付女海贼的模样,哪有婚可逃?”
沈玉君平了平气,正色道:“别闹了!有正事跟你说。”
“说。”徐元佐笑着在前头带路。
“你上回吹牛说与海巡抚相熟……”
“纠正一下:不是吹牛。继续说。”
“能让他帮着提提漕粮海运的事么?”沈玉君压低了声音。
“这个恐怕很难。”徐元佐放慢了脚步,不再逗小姑娘:“这事触动太大。海刚峰掺合进去也只是徒增喧哗。话说回来,如果废漕改海,沈家能承运多少?”
沈玉君将几个数目在心中过了过,方才咬着嘴唇道:“三万石是肯定可以的。”
“航路呢?”徐元佐问道。
“我们一直在崇明、太仓等地收罗朱清当年的海图、针路,加上这些年的摸索。走天津卫毫无问题。”沈玉君道。
——朱清那是宋元时候的人啊!你们这个都可以算是考古了。
徐元佐又问道:“我给你提过的建议,你执行了多少?”
沈玉君真心怕了这位表弟,每次见面都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脸上一红,强嘴道:“你懂什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这才多久。”
徐元佐呵呵笑道:“我的经济书院都已经给我栽培出近百个账房了。”
沈玉君脸上更是滚烫,不肯承认自己比徐元佐差,强行扯回了话题:“你到底帮是不帮?”
“不值得。”徐元佐摇头道:“要办成这种事,肯定是要动用我那位大父的势力。而动用一位前首辅留下的人脉。只为了区区三万石的漕粮货运之利,你不觉得这是用宝石换砂石么?”
沈玉君想了想也有道理。轻轻咬了咬嘴唇:“六万石呢?”
“你能靠谱一点么?”徐元佐知道沈玉君不肯多报是怕自己从中抽头,心中暗道:还说是亲戚呢,利益面前果然暴露本性了!
——不过这种为了利益六亲不认的商业动物,倒是我的同类啊。
徐元佐只觉得两人之间竟是出奇地投契和谐。
“我家船最多能运十万石。”沈玉君道:“不过恐怕没有那么多漕粮能让我家运。六万石是我们差不多能够分到的份额了。”
漕运和工部自己有船上千条,还有其他沿海家族,沈家在苏州府甚至连号都排不上。
徐元佐想想也有道理。道:“你能再造五十艘大沙船么?”
沈玉君吓了一跳:“五十艘!呵呵,你知道一艘大沙船多少银子么?起码一千五百两!十艘就是一万五千两!五十艘,光造船就要七万五千两!”对于一个总资产在十万两上下的家族,这个数额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这些银子要想赚回来,起码得三五年后。我家还要留出银子。备作明年五月的货钱。”沈玉君大大摇头:“在算上家里开销,照你说的,真是别过日子了。你是有所依据,还是信口胡扯敷衍我?”
“一艘大沙船能载四千石,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有三十艘遮洋船,差不多也是这个运量吧?”徐元佐见沈玉君没有反对,继续道:“所以你家一次运载量就是十二万石。这还是建立在三十艘船都能空出来的基础上。”
沈玉君点了点头。
“五十艘大沙船的运量是二十万石,加上你家目前最大的运量十二万石——估算十万石吧,比较可靠。如此就是三十万石。三十万石的漕粮占了多大比重?我报几组数目给你。”徐元佐清了清喉咙:“浙江核定漕粮六十三万石,南直是一百七十九万四千四百石。”
“其中苏州府六十九万七千石,松江府二十三万二千九百五十石,常州府一十七万五千石,应天府一十二万八千石。这四府核定漕粮是一百二十三万二千九百五十石。沈家如果承运三十万石,只是相当于苏松常应四府额定漕粮的百分之二十四点三,不到四分之一。如果按照浙江加上南直来算,只占了百分之十二,也就是一成二。”
徐元佐越算越冷:“你还觉得再添造五十艘大船多么?”
沈玉君傻傻地看着徐元佐,脑中一片空白。
在如今政治动荡的时代,动用前首辅的官场人脉,左右废漕改海如此之大的国家政策,如果只是承运区区十二万石,收入不过一万五千两——还只是收入,不是利润。
而人脉绝非免费使用的,如果别人帮了你却没有任何实惠,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折腾整年,最后落个给人打工的结局,让其势家坐享其成,大赚特赚,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