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听到了啊。”罗振权半推半就,其实还是想听听徐元佐的分析。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深深迷信徐元佐见识非凡,每次听他讲解都能升华自己。
徐元佐想想一头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索性将顾水生、陆大有、姜百里一起招了过来。这种实际案例分析,不是经常能够碰到的。何况精神起来了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权当上一堂课嘛。
等三人到了。徐元佐将刚才翁弘济来访时的对话,不厌其烦地一一复述,就是要让三人知道全部的信息。他说完喝了口水,问道:“你们听过之后得出些什么来?”
三人互相看了看,又望向罗振权。罗振权挥了挥手:“你们都是靠头脑吃饭的,我是靠膀子力气。就听着学吧。”
顾水生先道:“佐哥儿,我觉得他们这般着急,莫非是得了消息,明年北方布料要大涨?”
徐元佐不置可否,望向陆大有。
陆大有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还没想好。”
“百里呢?”徐元佐问道。
姜百里沉吟一阵,眉头紧蹙,道:“我想不通的是,翁家为何以前没提出来。当年徐二爷在管着布行。这种事找他比找佐哥儿肯定更容易些吧?”
徐元佐笑了笑,拍了拍手:“大家说得都不错。”
众人汗颜:没看出来有什么不错的地方啊。
徐元佐的习惯就是“肉夹馍”。先肯定,再提出改进意见,最后再次肯定。这样不至于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和自信心。
给完了肉,他开始掰扯馍,道:“水生提出的这个假设,咱们无从验证,但是从思路上分析。你是在‘猜’对手。这恐怕要不得。因为你们信息不对等,猜中了也是侥幸。”他转向姜百里:“百里的思路是对的。先提问。该提的问题也很简单:时间、地点、人物、原因,无非这四个要素。”
“时间。为何是现在?人物,为何找咱们?地点,为何在甪直?原因,为何提出这个建议?”徐元佐一一罗列,又道:“要回答这些问题。也有三个方面。第一,大环境;第二,内因;第三,关联。”
“站在翁家的立场上考虑,为何要现在提这个合作?从大环境看。是江南暂时太平,年景尚可,海瑞抚吴。这三点之中,海瑞抚吴是不是一下子就让你们眼前一亮?”徐元佐笑道:“咱们很快就能看到,海瑞抚吴之后对苏州的影响。谁先来推导一番?”
顾水生照例打了头阵,道:“海瑞在松江最着意的就是一条鞭法。既然来了苏州,肯定不会改主意。加上咱们借给他的账房,送的丈量步车,他的进度应该比在松江时更快,声势也更大。那么苏州的大户是否会将银子从土地转入商贸呢?比如存在翁家的柜上。翁家有了银子,自然要大肆采购布帛,扩大生意。”
“佐哥儿,您看呢?”顾水生说罢,略略有些羞涩。
徐元佐抚掌道:“这才叫分析而不是猜测。”他见顾水生挺了挺腰杆,自己也颇有成就感,道:“只是还差一步。”
四人都盯着徐元佐,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常人看到的东西都差不多,正是最后一小步,才是人天之别。
徐元佐道:“翁家不光是扩大生意,而且还要统合苏州商帮。”
——洞庭商帮的统合,大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最终成型于万历的吧。
徐元佐心中一算,颇为契合。
“海瑞抚吴,对地主而言绝非好事。对土地不多的商人而言,却是桩好事。为何,资本从土地中出来转移到商贸里了。”徐元佐道:“水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没抓住关键。关键是‘资本’。‘资本’两个字是商人的命根子,无论何时都不能丢。那么问题又来了:资本是否会顺利进入商贸呢?我看不尽然。”
“如果商户拿了银子,无法扩大货源,无法扩大销售渠道,那么他就是亏钱的——因为付不出利钱。”徐元佐道:“这种情况之下,保守老成的商户,会参照过去的生意情况,决定接受或是拒绝这些投过来的资本。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拒绝的商户会更多。”
“财属水,资本自然要往缺口处流。这个缺口就是翁家。翁家在这个大环境下,大量吸收了资本,所以才会着意稳固进货渠道。”徐元佐环视四人:“翁百万这种商界老手,此刻想的可不是扩大生意,而是垄断市场。”
别说明朝人,打从白圭、陶朱那时候起,商人就知道独霸的市场是个聚宝盆,谁不想有个只有自己能够捞金的大市场呢?
自古有以奇物或是囤积来独霸市场的,还没见过有人单靠银子来独霸市场的。要说翁家早有准备,可他们怎么能够判断海瑞什么时候对苏州下手呢?
四人可不会怀疑徐元佐的论断,顿时精神一振,就像是听说书被吊起了胃口,偏偏答案却在——下一回!
第277章 托拉斯
在全球工业化时代,奇物属于收藏家和艺术家玩的东西,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人。囤积货物又有极大风险,行政部门终究不是吃干饭的。要想垄断市场,常见的就是紧守商业秘密,确保配方、技术的独特和优越。
最常见的可乐就是走的这条路子,即便如此还是有可口可乐和百事两家在争夺市场。
另一种就是资本垄断。
上下游企业,乃至有密切联系的企业,全靠资本联合起来,成为一个彻底垄断市场的巨无霸。在数百年后的泰西诸国,人们亲切地称呼它为“托拉斯”。
“翁少山可以用手里的银子收购棉麻、布匹。因为他进货量大,是大主顾,按照市场惯例可以获得价格上的优待。成本上的优势又可以直接转化成销售上的优势,他可以迅速在两淮、山东、乃至北直铺开自己的销售网。其他的布商要么跟他打价格战,结果就是亏本,甚至血本无归;要么……你们会怎么做?”徐元佐细细讲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顾陆姜三人已经不看罗振权了。罗振权则用拳面顶着下巴,不知道思绪飘到了何方。
“求饶?”陆大有低声道。
“等他出完货?”
“去开拓别的市场?”
顾水生和姜百里对自己的回答并不自信。
“你们不想跟他战一场么?”徐元佐笑吟吟道。
顾水生一脸不可思议道:“大战一场固然爽快,不过哥哥不是说:商人最好不要过于刚强么?”
“但也不是说商人就得软绵绵地受人欺负。”徐元佐补充道:“当然,像今天那些歹人都知道十几个人不能冲杀我们上百人的车队,商人更应该有脑子。在面对巨额资本的时候,尤其不能冲动。”
“那该怎么办?”罗振权已经迫不及待了。
“回到最根本的问题上,”徐元佐轻轻点了点石台。“翁少山的目的是垄断市场,手段是四处收买商货,大环境对他有利,内部驱动力是商人逐利的天性,这都是无懈可击的。如果站在他对面,其他苏商只有两种应对:一。抱成一团,看能否压过他;二,加入他。”
“将自己的产业、渠道折合成股份,加入翁少山,成为其中一部分。就跟咱们的仁寿堂一样。”徐元佐道。
三人都见识了仁寿堂这个新生儿。甫一出生便展现出惊人的力量,这就是团结的力量,是托拉斯的雏形。它的本质就是用资本将股东凝结起来,将原本分散的力量铸造成统合的力量,占据了华亭县税收代征市场的大份额。
“虽然不知道翁少山若是成了。咱们会否吃亏,但听着总是让人不安。”顾水生低声道。
——这就是世界主流都反托拉斯反垄断的原因。
徐元佐笑了笑,继续道:“如果翁少山成功了,我们肯定是会吃亏的。甚至可能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你们想啊,他一旦垄断了北方诸省布匹市场,资本是否愈加雄厚了?资本不同于军队,银子是不需要吃饭的,所以他多一两银子。就多一分力量,还不用担心后勤补给不足。”
“然后。然后他就会挥师南下,在松江抢买土地,种植桑麻,抢夺生产资料的定价权;设立牙行货栈店铺,直接收购成品布,囤积货物。来年以巨大的囤货量和更低地成本进行倾销。彻底让咱们的布烂在手里,关门大吉。”徐元佐这回不需要再让他们思考了,这已经超出了三人的知识眼界。
果不其然,顾水生姜百里和陆大有都被这末日一般的情景吓住了。
“当然,他们在动手之前肯定也会给我们一个勉强能够接受的价格。让我们加入他们之中。成为分红的股东,就像我当时做的那样。”徐元佐笑道:“而且在商场上,将自己的生意卖给大资本家,换取股份,这也是值得庆祝的事。”
苹果的乔布斯不就这样么。先是创建了苹果,后因被夺权而辞职离去。随后买下了皮克斯动画,制作了《玩具总动员》,再后来又将皮克斯卖给了迪士尼,成为了迪斯尼最大的个人股东。九六年苹果陷入低潮,乔布斯再次回到了苹果掌权。
这就是一个成功商人留下的起伏曲线。
“但是听着还是觉得很憋闷。”顾水生道。
徐元佐笑了。
如果一个商人,在托拉斯合法的时代不去缔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托拉斯帝国,反而甘心屈从于别人的托拉斯,成为别人的一个小拇指——甚至可能是骈拇枝指。那绝对不是一个真正的商人。
——我心中也有属于自己的金权帝国!
“我当然不是那种甘心于拿股份的人。”徐元佐抿起嘴角:“既然看穿了翁少山的策略,咱们自然得有所行动才是。”
“佐哥儿,您说怎么做吧!”顾水生三人各个都是摩拳擦掌,恨不得连夜就跟“图谋不轨”的翁少山决一死战。
罗振权嗅到了大战的味道,只是冷静地等着。
徐元佐从容笑道:“首先,今晚说的这些仅限我们五个知道,决不能外传。”
四人都是徐元佐的心腹铁杆,可以说是因为徐元佐才改换了门庭,踏上了成功之路。尤其是罗振权,从不名一文的破落海贼漏网之鱼,成了一方小地主,如今稳稳地收着租子,只等哪里出来个新鲜寡妇、大龄剩女,就能娶妻生子了。
“哥哥这还有不放心的么!”三人急忙表态,就差赌咒发誓了。
“其次,商战之中,耳聪目明才是第一关键。”徐元佐道:“水生,你多抽调人手,在苏州收罗各种物价情报,尤其是在布帛丝绸上,看翁少山具体从哪几个种类下手。同时还要收罗苏商的各种人际关系,背景靠山,主营业务。我给你有家客栈总掌柜的名头,方便你交际。”
顾水生只觉得脑袋一懵,幸福来得实在太快了。
不说苏州这边真正要开几家店,光是华亭五店就已经是不小的阵势了!去年此时还只是个学徒,而如今已经跃居总掌柜,这是何等之大的飞跃。
徐元佐关照道:“你跟那些人精斗聪明估计是不行的。要充分利用别人对你的轻视之心,多学多听多看才是正道。”
“是!谨记佐哥儿教诲!”顾水生沉声应道。
第278章 学生是读书人
“百里,你尽快按照名单去联络客户和供应商。”徐元佐道。
姜百里知道每年拜访客户是固定工作,起码得让人时常想起这张脸。从园子的注册客人,到后来布行的主顾,牙行的常客,客栈的豪客,他都有一本册子,轮着班找机会去人眼前刷刷好感度。
徐元佐现在加了个供应商。
只有布行有供应商。也就是卖布给徐氏布行的商户。这些商户有的是小牙行,有的是小行商,甚至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和自己找上门来的农户。
“所有的供应商?”姜百里确认了一句。
徐元佐微微点头:“只要来我们布行卖布的,都是我们的供应商,要找到终端。这个工作进行的同时,还可以在每个市都设立一个客户代表,只要是卖布给我们的人,有问题都得当自己人解决。”
姜百里心脏如擂:早听闻商场如战场,果然拼的是血汗。
徐元佐道:“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明年布价恐怕要跌,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即便咱们收不到,也决不能叫别人家收走。老主顾可以适当付下定金。”
姜百里点了点头。
陆大有满怀希望地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道:“你这些天就得多跑跑了。经济书院里是否有能用的人,填补进空出来的岗位;各地社学里都去看看,有没有先生推荐的好苗子。凡是想来的,都可以拉去夏圩新园转转,看看办公环境,听听音乐会。别太小气。”
陆大有心中微微有些失落,脸上却丝毫不露:“我明日就照哥哥的吩咐去办。”
徐元佐道:“大有,你回到唐行之后。叫梅振之给我统计一份松江布商的名录,我要一一拜访。另外,让梅振之去衙门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