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此番急着找我,所为何事?”
沈玉君就在路旁草地里命人扎了帷幕,摆了酒菜蔬果。一人一个马扎,就开始谈正事了。
徐元佐倒是很钦佩这种工作态度,直截了当道:“听说舅家受灾,特来慰问。”
“有话直接说。”沈玉君不耐烦道。
“这还不够直接?”徐元佐一愣:“你偏要我说自己是来乘火打劫,入股沈家生意才罢休么?”
沈玉君手抖了抖,背在身后:“那么你就是来乘火打劫的?”
“当然不是。”徐元佐矢口否认:“我要是想乘火打劫,你在南直连粮食都买不到,你信么?”
沈玉君嗤之以鼻:“你有那么大的本钱么?”
“我虽然没有操纵南直粮价的本钱。但是我跟南直十府巡抚海部院很熟呀。”徐元佐笑道:“我只需要说动他,今年秋粮暂不以一条鞭法缴纳就行了。”
沈玉君脸色剧变。
崇明离浙江也将。然而沈玉君为何不从浙江买粮呢?浙西的粮食产量可是高过苏松、南京许多。
因为浙江仍旧是传统税法,百姓以实物纳税,所以到了税季,粮价不降反升。然而南直这边因为海瑞推动一条鞭法,百姓以银纳税,必然贱卖粮食换取税银。所以银价涨而粮价跌。
这就是沈玉君来南直买粮的主要原因。也是许多粮商从南直、江西贱价买入粮食,然后运到纳粮省份高价出售的利润源泉。
徐元佐跟海瑞当然很熟,但是谈不上友好,更谈不上说服海瑞妥协……他只是吓吓沈玉君罢了。
沈玉君果然被吓住了。
对平头百姓而言,元揆也好。巡抚也罢,都太遥远了。
“一家人,你说这些伤人心的话。”沈玉君目露怨色:“好弟弟,有什么话直接说来,姐姐难道还能不帮着你么?”
——原来女汉子也是会撒娇的啊!
徐元佐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道:“之前我弄了个仁寿堂的公司。”说着徐元佐将公司的章程、运作方式、盈利点、股东权力、董事会构成,一一与沈玉君说了。
如今这个时代,合伙合股做生意的越来越多,徐元佐这套东西无疑就是繁杂、缜密,并不至于让听者惊为天人。
沈玉君十岁出来跟着父亲经商,自己独当一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快就摸清了脉络,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
“我想与沈家合开这样一个公司,一起赚钱。”徐元佐道。
——如此一来,就怕家产外流。
沈玉君心中迟疑,终于还是摇头道:“若我们两家合股,到时候听谁的呢?”
“一般来说,我出钱的地方就得听我的。”徐元佐道:“这是我爹教我的。若是自己做不了主,宁可不投银子下去。”
这当然是前世的父亲教的。
沈玉君偏头想了想,道:“如何教我信你能够将这生意做得更好?若是做不得更好,我家如今规模为何要与你合股?”
徐元佐笑道:“上次我为你献策,要你建工商之学,建武备之学,你建起来了么?”
沈玉君微微脸红:“虽然你说得有理,然而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做成的。如今虽然尚未建成学校,但也已经安排了十几个少年在跟人学。”
徐元佐道:“这事若是放在我手上,就不会这么慢。”说罢,他将唐行经济书院的规模报了出来,道:“在校人数已经近百人,四十人毕业,尽数收用。这就是我仁寿堂能够在短短时间里,攻城略地的主力。是我徐元佐的魄力,也是眼光所在。你扪心自问,能跟我比么?”
沈玉君沉默了。
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有将徐元佐的建议放在最高的优先级,拖拖拉拉,也不知道该如何入手。更不像徐元佐,亲自审核教材、制定学规,促进学生进步。
然而——
“我还是不乐意与外人合股。”沈玉君正色道。
第258章 海瑞相约
大家族的保守不是说说的,没有充沛的利益驱动,谁都不愿将生意让给别人。徐元佐来到大明之后第一次挫折就应在了沈玉君身上。他无法用利益来说服表姐,又不能用亲情来感化,尤其可恼的是手中武力还未必比得上人家。
不过到底还是亲戚,虽然合作不成,脸面也没彻底撕破。
两人又喝了两盏米酒,交换了礼物,方才散会。
徐元佐原本有心去上海拜会唐继禄和康承嗣。前者在他尚处微末之中时便送了帖子,若是这边没能抱上徐阶的大腿,这位曾经的操江总督也是一条极粗的金大腿。路过上海,去拜会一下,送点礼物,乃是应尽的礼数。
至于后者,是康家的掌门人,康彭祖的父亲。自己曾受过人家招待,按照礼节也该去一趟,即便现在康彭祖在郡城。
送这两家人家的礼物其实都带来了,不过因为沈玉君的拒绝,徐元佐真是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于是打发了家人将礼物送去,表示一番心意,自己带着大部队连城都懒得进,即刻转头回郡城。
沈玉君却又派人追了过来。送了徐元佐两个人。
一个是广州人,一个是会说广州话的崇明人。这两人都是驯鸽高手,正是特意为徐元佐招募的。徐元佐当日想要十个,在沈玉君看来实在太不着调,所以只招了两个过来。
沈玉君本意是想宽慰一下表弟,到底自己绝情地拒绝了两家合股的事。然而徐元佐原本是想在各个要点安排一个鸽场,所以十个人绝对算是少的。如今只来了两个人,那就得自己培养子弟,岂不是耽误进度么!
所以宽慰的效果没有达成,反倒更心塞了。
徐元佐叫过梅成功:“给这两位师傅讲一讲咱们的福利待遇。让他们再招募一些有水平,能够独当一面,办好鸽场的亲朋故旧来。无论是广州的,或是崇明的,只要能驯好鸽子,咱们都要。”
梅成功应命而出。先将这命令记在了小本子上,然后又去传达了佐哥儿对飞鸽的兴趣。
徐元佐回到郡城之后,还没来得及安排鸽场事宜,就被海瑞约见了。
作为徐阁老的家人,被动享受官僚光环,不是官员能够随意传唤的。郑岳那边是因为有师生之宜,呼来唤去属于天理伦常,没人能说什么。然而海瑞这边却没这重关系,所以要见徐元佐。仍旧得低头递帖子。
海瑞不希望让御史抓住把柄,说他跪舔徐阶,所以也不登门拜访。在主持松江府三个月后,终于约徐元佐去府衙商谈,这难免叫人解读为退让和妥协。
徐元佐觉得这不是海瑞的性格,一时又缺少资料,分析不出什么,总之先报给徐阶知道。
徐阶倒是很了解地方官员的顾虑。他原本是清流。属于那种在北京编编国史、写写文章、讲讲道德就可以入阁为相的人。后来得罪了张孚敬,一路贬到福建南平当推官。从这个位置上。再升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当真是一步步杀上首辅之位的。
正因为这样的人生历练,使得他对大明官场认识之深刻,恐怕无人能及。
“海刚峰没有根基,到处扑火。”徐阶如今专心编书,已经很少关心政局了。
“大父的意思是,苏州那边有变?”徐元佐轻声道。
“为何朝廷要将吴抚治所放在苏州?”徐阶轻笑道:“只因苏州比松江更为重要。如今松江这边他几乎用不上力。不回苏州又能如何?”
徐元佐点头受教。
“这也是拜你所赐啊。”徐阶长叹一声。
徐元佐有些意外:“孙儿并没做什么呀。”
“你叫府县都去查商税了,田土诉讼就只有给海瑞自己解决。他又不是铁打的,怎能顾得过来?”徐阶斜眼看徐元佐:“你这招釜底抽薪,岂不是将他高高架起么?”
徐元佐故作谦虚,嘿嘿一笑:“真是歪打正着。其实孙儿的本意只是想丰富国税罢了。”
徐阶道:“老夫不明商场。不过商场、官场、战场,一理通百理明。海瑞一直在松江,苏州那边的商贾会作何反应?你若是将眼光放长远些,苏松到底是何等格局?”
徐元佐被徐阶一提点,顿时想到了历史上闻名遐迩的“洞庭商帮”。
商帮以洞庭为名,其实跟洞庭湖没有半点关系。
苏州吴县太湖之滨,有洞庭东山、西山。这两山之人,从宋元至今都操持贾业,因此成就了洞庭商帮。因为他们影响力太大,所以苏商都以其为马首,他们也就成了苏州商贾的领头人。
洞庭商帮布局全国,纵者贯通运河,横者接连荆湘两湖,听说一度在云南、贵州都有三五万洞庭商旅居住。
松江商人与之相比,更像是他们的产品供应商。
“他们会涌入松江买地置业。”徐元佐一想就想明白了。
海瑞在这边清量田地,强令豪门大户退田,告肥状的得利者之中,自耕农终究是少数,更多的还是乐意卖田自肥,把好处放进口袋里。以当前松江而言,没有大户会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那么苏州资本涌入就成了必然。
苏州商人在松江买地也不是为了耕种粮食,而是要种植桑麻等经济作物。这就等于插手了松江的原料供应。
徐家转型之后,商业成了主要支柱,田亩已经退居次位。如果明后年的原材料价格发生波动,徐家布行更是首当其冲。
——不能让那些苏佬染指我们的原材料定价权啊!
徐元佐心中腾起了一股警惕。
商场战争,来得似乎比他预估的早了些。
徐元佐从徐阶书房出来,方才反应过来:徐阶此刻见他,并非因为海瑞,而是已经发现了商战的苗头。这让徐元佐细思极恐:得有什么样的嗅觉,才能如此敏锐地意识到这样的大势呢?
这难道就是老子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也太玄乎了吧?
不管怎么说,眼下最直接的应对方式就是将海瑞赶回苏州,监视苏商动向,整合松江各堂会,争取早日整合出一个以仁寿堂为骨干的云间商帮。
——松江雅称云间,在起名上似乎占了很大便宜呢!
徐元佐迈步出门,叫着棋妙:“备肩舆,去府衙!”
第259章 硬碰硬
衷贞吉对于海瑞霸占府衙的事实就像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憋在心里。他现在多少了解了郑岳的心情,有个婆婆在上头指手画脚真是不能令人愉快。好在郑岳大力整治牙行,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发泄口,不用成天跟着海瑞耗在茫茫卷宗之中。
不过衷贞吉很反感海瑞随便见个乡绅还要拉他作陪。对海瑞而言,这是避嫌。对衷贞吉而言,这简直是多事。
徐元佐进了府衙,一眼就看出了衷贞吉脸色不对,显然是因为海刚峰的关系。
——原来清官跟清官也会不对付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颇有些爽快。作为一个后世过来的企业家,他对官员的态度十分矛盾。只要有些底子的商人,其实更喜欢清廉的官员,这样可以节约他们的公关成本。只有剑走偏锋白手起家时候的商人,才喜欢贪官,这样可以弥补他们在某些方面的不足——就像人民币战士一样。
然而清廉的官员往往固执己见,这就让人头痛了。无论政治还是商业,妥协沟通、互利双赢,这才是长久之道。清官一下子就把妥协沟通的路堵死了,什么都得听他的,自己不在乎利益,逼着人家也不能言利,这简直是道德绑架。
所以往往贪官更可爱,还能做更多的事,就是这么个道理。
“学生拜见部院老爷,府尊老爷。”徐元佐上前深深一躬。
两位老爷当然不会回礼,海瑞只是点了点头,便道:“敬琏,坐。今日请你过来,乃是要商量一下退田的事。”
徐元佐在衷贞吉下手坐了,拱手道:“廉宪大老爷容秉。我徐家已经没什么田亩了,而且产权明晰,退无可退。”
海瑞案头上倒是有几十份告徐家的诉状——比徐元佐那个时空要少不少。然而这些诉状追查下去,却都是徐家下人打着主人旗号侵占的。海瑞本来还担心徐阶护短,结果徐府来了个管事,快刀斩乱麻一般就把事情给办了。
海瑞道:“徐阁老固然立了士则。可是松江还是有不少豪门大户侵占良田,不肯退归原主。这事恐怕要敬琏帮忙说项了。”
“廉宪,我家为了成全忠义,率先退田,已然见弃于乡党。学生更是无名之辈,焉能帮得上这么大的忙?”徐元佐不卑不亢道。
——你个滑头!当我不知道仁寿堂的事么!
海瑞心中暗骂,面色冷青,道:“敬琏何必妄自菲薄?你在乡梓,恐怕还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老爷太过抬举了。”徐元佐咬死不松口。
“当真不能?”海瑞面色愈发阴沉:“仁寿堂包税之事。可要本院查一查?”
大明律禁止富户包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