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朋友也知道。仁寿堂不是我袁家私有的。”袁正淳道:“那么我家捐了三成干股,其他人就白拿我家的产业么?”
这话说得是有道理,但又没道理。你要造福乡党,何必往仁寿堂里捐呢?自己玩去呗!
众人都做这般想法,却没人将之讲出口。不说外围一圈恶人,就算是要跟袁家对拼,也得考虑一下策略呀。
“袁公说得对。”胡琛起身道:“我家的船埠头……也捐五成干股出来给仁寿堂。”
胡琛家只有一个船埠头,体量太小,所以便多捐两成。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心中暗道:你这分明就是逼着我们都要捐出来啊!
“捐出来之后,由仁寿堂拿一张大牌照,诸位也就可以合法营生了。”程宰坐在太师椅上,吐字清晰,为众人普法道:“国法可是写得很清楚:对于私充牙行、船埠码头者,重杖六十,所得牙钱尽数入官。对于官牙埠头容隐私牙者,笞五十。革役另选。”
程宰说着,望向身边的李文明。道:“李先生,您说呢。”
李文明缓缓站起身,摆出威仪,道:“老夫姓李,李文明,是县尊大老爷的幕友。此番来见诸位贤达。乃是为了传县尊教诲:若是有心回头者,捐出非法所得,仍旧可以领取牌照,既往不咎。若是有冥顽不灵者,今日便捉拿回县衙。严明法纪。”
“我是本县生员,要见老师说话!”那李秀才高声道。
李文明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也好,带李相公去见县尊。不过其家产、私行、手下雇工、佣人,都得先看管起来。”
那李秀才犹自不怕,强硬道:“你且小心着!”
李文明并不理会:“还有人想见县尊的么?”
俗话说:生不入衙门,死不入地狱。
恐怕意思就是这两个地方都差不多暗无天日,进去就是一番折磨。
被请来的大户大约十来家,有功名的犹自不怕,要与县官分说。没有功名的却是先怯了,紧跟袁老爷、胡老爷的脚步,自愿捐出牙行股份,只求落个既往不咎。
程宰早就准备好了契书文件,叫他们上来签字画押。最后倒也不算太欺负他们,原本在仁寿堂里没有位置的人,也因此获得了一席之地,自然成了仁寿堂的股东。
李文明大手一挥,道:“这些人或是经营私牙,或是隐匿庇护私牙,全都带回衙门!”
衙役一拥而上,给他们套上了铁链,在哀嚎声中往外拉扯。
哀嚎声渐渐远去,袁家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徐元佐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笑道:“如此一来,唐行就干净了。日后大家合法生财,岂不是皆大欢喜?”
袁正淳看着徐元佐,心中百般滋味。他开始只以为自己割了一大块肉,心头冒血,差点撒手人寰。谁知道最后非但没有亏,反倒还赚了一笔——他也是仁寿堂的股东,仁寿堂拿了各家牙行的股份,他自然是可以分红的。
“我是极不喜欢吃独食的。”徐元佐笑道:“愿能与袁老爷、胡老爷、程相公一道做些善事。”
“敬琏客气。”
“是我等的福气。”
三人纷纷道。
徐元佐又走向袁正淳,搀起他的手臂:“袁公,我是十分佩服你的。拿你家三成干股,也不会白拿。”
“敬琏……”
“咱们先统合了唐行,后面还有的是市镇呢。”徐元佐淡淡道:“也请袁老爷调些人出来,大家一起发财。”
袁正淳身子一僵,胡须颤动:“全华亭的市镇?”
“华亭县境内的埠头、牙行,都该听县尊的话吧。”徐元佐理所当然道。
“是给咱们私家呢?还是进仁寿堂?”袁正淳问道。
“进仁寿堂。”徐元佐道:“公司嘛,就该有个做公的样子。不过咱们几个人作为创始人,股份不能分给他们太多,这个道理袁公肯定是明白的。”
自从嘉靖以来,民间合伙越来越普遍。原本两个人合伙,各占五成,加一个人进来就成了三成三,加两个人进来就是二成五,这是谁都会算的。现在听徐元佐的意思,后面再加进来的人,恐怕不能折本计股了。
“咱们拿仁寿堂的股份,比如说是一两一股吧。增加股本的同时,他们却不该照咱们的原始价拿。起码也得是五两一股才公平。”徐元佐道:“这个溢价,是咱们打通关节,劳心劳力挣来的,想必没什么人会反对吧?”
“他们若是不肯呢?”胡琛小心翼翼问道。
“抓进县衙呀。”徐元佐有些意外,这么简单的事还要问么?
胡琛皱眉道:“可终究不是重罪……”
“重罪还有逃生的机会,轻罪却是在劫难逃啊。”
李文明突然感叹一声。他收了徐元佐一千两银子,外加一对前元至正年间的青花瓶,此刻才知道徐元佐的图谋之大。之前还以为利用了徐元佐帮忙办事,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县尊老爷才是被利用的一方。
不过好在自己也赚了不少,要想靠幕金积攒到一千两,真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何况以徐元佐的懂事,这笔银子绝不会是最后一笔。
……
徐元佐当然不可能只给李文明一个人塞银子。
县衙里各房书吏、三班差役,从上到下,多则数百,少则数两,各个都拿得十分舒坦。
正好这些人都是整人的行家。
李秀才进了县衙,因为有功名在身,所以不能施刑,然而犯罪被囚禁却是不在优待之列。
看着满是老鼠、跳蚤的牢房,李秀才欲哭无泪,开始后悔没有识时务地交出股份。
更让他痛心的是,郑岳已经发文给了提学道,请求革除他的功名。
功名这顶保护伞被革除,自然就可以用刑了。
大明律,开设私牙,杖六十,追缴牙钱入官;隐庇私牙,笞五十,追缴牙钱入官。
如果只是笞杖这样的轻刑就将人打死,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好在这个时代可没有“一事不二罚”的原则。
文书上一开始说他开了一家私牙货栈,李秀才还有些侥幸,以为官府没有查清。谁知认缴了罚款,挨了板子之后,人还没有走出衙门,又被抓了回去。
经察访,李秀才原来还有一家私牙货栈。
于是再认缴一笔罚款,再打一顿板子。
李秀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不是漏了,分明是要一顿一顿将他打残啊!
“小的招了!小的还有五家货栈做那私牙勾当,小的认罪!”李秀才屁股上血肉模糊,趴在公堂上哭泣着。
被关进县衙大牢的一共四位生员,其中一位眼看风声不对,连忙叫家里使钱,早早就出来了。虽然肉痛,好歹保住了学籍。
另外两人跟李秀才一条心,结果自然是被革除学籍,成了布衣百姓。
总算他们运气好,眼看李秀才被打了一顿又一顿,趁早花钱走关系,终于认罪罚款了事。虽然元气大伤,家产几乎被充公,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倒霉的李秀才回到家里,终于因为重伤不治而英年早逝。
唐行镇发生的消息,随着风儿吹遍了江南水乡。
郑岳郑知县,一时风头无二。
第240章 暗无天日
隆庆三年七月,华亭知县郑岳俨然成了另一位青天大老爷。
海瑞还没真正开始发威呢,这位郑知县却已经接发文给学道林大春,革了八个生员的方巾。虽然完全符合程序,也是知县的职责所在,但是这般拿本县文气开刀,实在太罕见了。
大明的生员至于今日,俨然是参政议政的主力军了。尤其江南地方,万历晚期时候的生员甚至会冲入公堂,驱逐知县,左右诉讼……如此惊心动魄的事都是以得意的口吻写进方志录于史书的。
即便现在还没发展得那么厉害,但生员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
徐元佐也看出了郑岳其实还是心中慌乱的。这光靠嘴上安慰没用,实打实的银子才有用。于是唐行仁寿堂在全县范围内第一个完成了夏税的征缴,一箱箱白银送到了县衙,没有任何折扣。
提编法——渐渐也有人开始称之为一条鞭法,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货币取代实物。原本需要交纳粮食、生丝、布匹的,现在全部折银。之所以各地阻力不一,便是因为这个折银太坑爹。
首先,白银是有成分的。九成银和七成银能一样么?在一个没有精密仪器的时代,如何判定呢?
其次,白银需要重新熔炼,否则一小块一小块的碎银无法入库。熔炼必然会产生火耗,这笔负担算在谁头上?百姓吃得消么?牧民官岂不要做恶人?
最后,实物折银必有一个商品流通的环节。谁都知道物以稀为贵,到了纳税季节,自然是银子最贵,于是百姓贱卖产出,换来银子纳税。过段时间又要高价买回生活必需品。如此一进一出,百姓就要被剥层皮,徒然叫商贾获利。
百姓才是牧民官的根本,而商贾却不肯缴税,这岂是地方官员乐见的?
闽粤因为常年海贸,收的都是白银。所以用白银纳税最合他们心思。
这个逻辑很简单:按税法要纳生丝两担,朝廷折银收税之后收一百两。海客收生丝的价格是一担一百两。对中等智商的人来说,大户们当然愿意将生丝卖给海客,然后拿白银纳税,这样自己还能多挣一百两。
江南因为靠近闽粤,又是丝、布产地,白银也是不缺的。然而再往北走,既不产丝,又不产布。尤其是大明不产白银——大明的主要银课落在云南。那么朝廷要收白银,百姓又怎么能变得出来?
郑岳总算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他看着唐行送来的银锭,全都是九成以上的好银子,量足质优,足以证明徐元佐没有坑他,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如果全华亭都照唐行这么来,他这个知县当得也就太舒畅了。
至于生员们到处联络、抗议,能有什么用呢?
依照国法。生员对地方官员不满不信任,唯一的申诉渠道就是各省巡按。
南北直隶倒各配了两名巡按御史。比其他省份多一个。
巡按只有七品,是督察院系统的基层官员,面对一般地方官员,威慑力的确挺大。然而巡抚也是督察院系统的,人家的官称叫“督察院右副佥都御史”。
同系统之中,一个三品一个七品,听谁的?
敢以七品官职挑战三品大员,你以为你是海瑞么?
就算你误以为自己是海瑞第二,人家正牌海瑞就坐在华亭呢!
而这位正宗原装海瑞对华亭知县郑岳的工作,那是相当认可。
打击豪强。不服从于潜规则,不放纵违法生员,完成赋税额度——这分明就是个有品德,有操守,有能力,有毅力的四有官员!这样的官员,你说他不好……那是很正常的,豪族官宦人家不也如此说我海瑞么!
生员们眼看着仁寿堂这头大老虎走出了唐行,开始对临近市镇下手,自家产业危在旦夕,而海大青天却护着郑小青天,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帖子了。
如今的帖子叫做“公揭”,就是公开揭露的意思,分署名和不署名两种。
不到两军对峙,一般都不会署名。
这些公揭往往是手抄居多,乘着没人看见,偷偷贴在大街小巷,或是塞进人家门缝里。
内容自然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仁寿堂的恶霸行为进行披露,对狗官郑岳进行鞭挞,对公理正义进行呼吁……看起来叼叼的,可是这帮人之中没一个能赶上吴承恩。
吴承恩博览群书,智慧通达,在教育、司法系统任过多年公职,与当国首辅往来密切,要对付这帮小屁孩实在太简单了。
更何况报纸和小广告,哪个威力大?人家光是看看纸张和印刻,首先就会相信报纸吧。
《曲苑杂谭》这几个月里越发越勤,口碑日益上涨。凭着刊物的信誉度,加上吴承恩的文笔,足以击破生员们的地下黑手。
就在生员们以为暗无天日走到绝境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并非如此。
更加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知县老爷要求全县生员回学校,准备科考。
按照朝廷制度,学政到任后第一年就是岁考。限一年内完成学业检查。岁考先由各府,州,县学署令各下属的廪、增、附三等生员到学署填报姓名、年岁、籍贯、体格、三代履历。再由学署造具生员的升降、丁优、改名、病假清册,送达学政。
今年的岁考已经过了,但是明年是乡试年。要想乡试,先得科考。科考成绩好的,才能去南京赴试。科考成绩不好的,又不是一等廪生可以保送,甚至连参加乡试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优等生获得乡试资格,吊车尾的差等生还会被革除学籍,贬为庶民。所以哪怕是混日子的生员,也不敢对此熟视无睹,否则之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申诉无门,舆论战彻底溃败,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