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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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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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假装在思考别的。白净的调查组组长老曲脸一赤一白,搓着手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苦笑一下。这时老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马上站起来说:“好了,好了,今天是政治学习,主要还是学习社论,单位的事,就不要具体牵涉了;有什么看法和意见,底下还可以交换嘛!”又学习了一会,也该吃饭了,政治学习就结束了。到了下午,老曲来找老袁,说:“这个老方真是厉害!看来他对调查组有些意见。”老袁笑着说:“他历来这样,性子有些直,爱放炮。你不要受他影响,该怎么调查,还怎么调查!”老曲这时看着老袁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在这工作也不易!”老袁听到这话,心里一下有些感动,眼里想冒泪,但他抑制住自己,半天才看着老曲说:“通过几天接触,我体会老曲你是有水平的,我才说心里话,这是党的工作,不是种自己的自留地,要是自己的事,这桩买卖我早不做了,我回家可以抱外孙嘛!”老曲笑了:“这是玩笑话,这是玩笑话!”于是,老曲没有受老方的影响,该怎么调查,还怎么调查。调查十天,调查结束了,老曲带着调查组回去了。老曲调查组一走;老袁心里又有些打鼓,不知老曲都调查了些什么,回去又怎样向部长汇报。这个老曲表面和善,但这和善后面,也似乎藏着很大的干练和机谋,因为他滴水不露,从不向任何人透一句调查结果的话。这工作方法,就让人感到恐惧。和善与恐惧并存,老袁在政界这么多年,深知这号人的厉害。于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但老袁心里也不是太害怕,因问题就那么几条,一、“五粮液”事情;二、以权谋私;三、准备送女婿出国;四、生活作风问题。前三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一个;现在后一个排除了,单靠前三个,不至于把人置于死地。于是就放下一半心去等。果然,部里没有马上做出动作,也没宣布调查结果,而是在一天上午,又派了人事司的一个司长来,要在单位搞民意测验。司长把全体群众召集到一块,一人发一张纸条,说要测验局里谁当局长、副局长合适,让大家把名字填到表格里。填表之前,司长又作了说明,说大家可以敞开思想,不要有什么顾虑,选票上是不写填表者的名字的;以为谁合适,就可以填谁;认为现任的局长、副局长合适,可以填;认为现任的局长、副局长不合适,单位中别的同志合适,也可以填;或认为单位中没有适合当局长或副局长的,需要从外边调的,也行,填到里面“需要外调”四个字。司长讲完话,大家开始填。五分钟以后,就有人开始把票往票箱里放。十分钟之后,四百多张选票全部在票箱中到齐。票箱是密封的。人事司另外两个同志便将这票箱抱起,下楼钻到车里,将票箱运回了部里。人事司长另外坐一辆车回去。由于民意测验是背靠背,局长老袁,其他七个副局长,都没有参加。几个人都人心惶惶。九单位进入了政治上的沉闷期。一个月过去,部里一直没个态度。老袁一班人仍在维持。虽大家都仍在上班,但心里都很烦躁。就像下雨前的天气一样,天上布满了云,地上闷热,无风,没有一点声音。但稍有政治经验的人都知道,沉闷包含着酝酿,酝酿包含着决断,闷热无风之后,必是一场暴雨。你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走,看到天气这样,你最好加劲往家赶,免得暴雨下来,你躲闪不及,弄成一个落汤鸡。上次调查组来调查老袁的问题,调查之后,紧接着来了一个民意测验,这就让老袁措手不及。他知道这是风向改变的开始,上次部长找他谈,还说这次变动中没有他,仍是他继续主持工作;但中间有了告状信,有了调查组,接着又搞民意测验,老袁就感到大事不妙,说不定部长又动摇了原来的决心。否则已经定了老袁,还测验局长干什么?不过也许是个形式,测验中不还有副局长?老袁倒有些放心。不过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不知部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人家是部长,你又不好去问人家。由于测验中有副局长,几个副局长也都惶惶不安。其中最惶惶不安的是老张。因为女打字员反戈一击的事刚刚过去,在群众中的流毒还没有来得及肃清。在群众印象中,你是一个爱按小姑娘肩膀、拨弄人家小辫子、道德败坏的家伙,人家如何能信得过你,如何会在测验表格里填你?其他几个人,老王、老方、老赵、老刘、老李,也都惊慌不定,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其中最可笑的是老刘。老刘现在已经六十四岁,超了四岁,这次不管谁执政;他都必退无疑。但老人家仍不想退;不知怎么他倒是先一天得知要搞民意测验的信息,于是四下到同志们中间活动,暗示明天要民意测验,届时要大家填他名字,填局长可以,填副局长也可以;为了拉选票,还脸上挤着笑,与一些二十多岁的刚到单位不久的大学生称兄道弟,弄得人家哭笑不得。民意测验过去,大家就是等待。老赵这时也表现得很可怜。据他的揣摩,既然搞民意测验,老袁保留的可能性不大;老张被小姑娘咬了一口,保留的可能性也不大;他两个既然不大,轮下来将来执政的可能是老王;老王是自己的死对头,女儿的工作,就是被他几次卡下的;可为了女儿将来的工作,他开始拼命巴结老王,没少就到老王办公室去串。可老王根本就看不起老赵,见了老赵心里就腻歪;过去不给他解决女儿工作问题;一大半是出于看不起;现在见他来串,心里很烦,但也不好撵他,于是就只好干坐着,弄得两人都很难受;越是难受,老赵越怕老王不高兴,就仍要继续去坐,希望下次能融洽些,消除难受,于是就更加让老王哭笑不得,不知老赵犯了什么毛病。所有的人中,还就老方豪爽些,有一些大炮的痛快,一天上完厕所,出来一边扣扣子,边一人大声说道:“大不了一个局长,不让当就算了,还能被尿把谁憋死!”倒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拿饭盆去食堂吃饭。单位这么沉闷一个月,老袁觉得老这么沉闷下去也不是办法。沉闷,大局不定,大家就无法开展工作,这样对个人、对单位的工作,都是不利的。领导层人心惶惶,群众就容易乱,现在,无故迟到早退不上班的,浑水摸鱼上班打扑克的,在楼道公开吵架的,甚至在外边为非做歹的,各处室时有发生。二楼的厕所,又反涌了一次,爬到楼道里一些蛆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老袁在一天便坐车到部里去,想打探点消息,好稳定人心,也好稳定自己。本来他可以以汇报工作的名义去找部长,或找副部长,但他部长副部长都没找。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到办公厅找了副主任老曲。上次去单位调查,就是他带的队,现在不找部长来找他,也是对他的一个尊重;他调查完肯定向部长作了汇报,他以前又跟过部长那么多年,部长那里的信息,他必定知道;找他比找部长们强。部长们对一个局长会公事公办,守日如瓶,在他这里说不定倒可以得到宝贵的信息。于是找老曲。找到老曲,老曲仍是那样热情稳重,笑着给他倒茶,甚至问要不要把老袁的司机叫上来。老袁摆了手,说:“今天到部里有些事,顺便到你这里坐坐!”老曲一笑,接着问单位怎么样。老袁见屋内没有别人,便趁机用玩笑口气说道:“你上次不是说了,在那里工作很不易。你去搞了一次调查——还亏是你去,人事司长去搞了一次民意测验,单位就可想而知了!也不知几位部长是怎么想的,我的想法,还是早定大局为好,不然工作受损失。哪怕觉得我有问题,把我拿开,赶紧再换一个人也好!”老曲明白了老袁的意思,摆摆手说:“调查,”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调查不出什么问题的。作为一个党的干部,一生不被调查几次,说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做工作才被调查。”老袁看着老曲,感激地点点头。老曲接着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不知领导是怎么考虑的,我只是向他们汇报工作,但据我所知,部长刚到任不久,不是找你谈过话?”老袁点点头。老曲说:“既然部长说过话,说让你继续搞这个局,我想,这是不会有大问题的。”接着说:“喝茶。”不再说话。但老袁立即像打了一针镇静剂,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忙端起杯喝茶。既然部长亲信这么说,必是从部长那里传出的消息。这不等于自己地位依然稳固了?这个老曲为人真正不错,镇静,与人为善,上次去调查还真亏是他去。以后要注意与他交朋友。一边喝茶,一边又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时有人敲门,进来另一个局的局长,手里拎着一个大包,似要和老曲谈些什么。于是老袁就赶忙告辞。坐在回单位的车里,老袁心花怒放,想起老张、老王、老方、老赵、老丰、老刘一帮人,你们联合起来整我,招人调查我,测验我,到头来党不还是信任我老袁?于是浑身来了力量,开始考虑局里今后怎么办。回到局里,立即变了一个面孔,让办公室主任下通知,准备开一个全体工作人员大会;接着又把总务处长叫了上来,指着他头训了他一顿,二楼厕所怎么又反涌了?弄得总务处长直观察他面孔。当然,上午训完,中午总务处长就又训了打扫卫生的刀疤老头一顿,下午厕所就又干净了。几位副局长见他到部里去了一趟,回来变了一副面孔,似要重新抓工作的样子,都不知他在部里又活动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信息,心里又重新开始打鼓。副局长老赵前几天以为老袁不行了,开始巴结老王;现在看老袁似乎又缓过来了,将来女儿的工作还得指望老袁,于是就又来巴结老袁,下午又来老袁的房子里坐。但在老袁要重新开展工作,要治理整顿局面的第三天,部里一位副部长通知老袁去谈话。老袁一接到通知,马上预感到,这是折腾了几个月、沉闷了一个月后的急风暴雨,是大局已定,要宣布大局。果然,是宣布大局,先与老袁通气。谈话进行了一个下午。从副部长房里出来,已是晚上。从部里回局里,老袁忘记了坐车,一个人不知不觉步行走了回来,把他的司机和车忘在了部里的停车场上,让司机孤零零等到夜里十点,气得大骂老袁。不过不管司机怎么气,他都没有老袁更感到生气。部里太不像话了,太令人气愤了。几个月之前,新任部长还找老袁谈,这次调整班子没有他,几天之前部长的亲信还说没调查出他的问题,部长的话不会变;谁知几天之后,他们首先要动老袁的手术,让他卷铺盖从局里滚蛋。这位副部长对老袁讲,部里准备对他的工作进行调动。早先明明说好不涉及自己,谁知到头来首先要涉及自己。由于消息太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听副部长一宣布,老袁立即情绪激动,与副部长吵了起来,说你们这样处理我不公平,你们到底调查出我什么问题?先将问题讲清楚,然后再处理。副部长倒没有生气。只是说:老袁同志,这里只谈的是部党组的决定,决定让你调动工作,不是谈你有什么问题,也不是要处理你;哪里都是党的工作,调动工作是处理吗?省委书记之间大军区司令员之间,中央一声令下,就调动了;人家可以调动,我们一个局长不可以调动?说得老袁也是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可要调动的是什么地方?是部后勤所属的一个生产资料开发公司。虽然也是局级,但只有一帮子家属妇女,不是个正经单位,也不算正经国家机关,这不是整人是什么?特别令老袁吃惊的是,部党组决定接老袁班的人,竟是前两天还对他笑眯眯的老曲。这个老曲真是笑面虎,前一段带调查组去调查他,前两天老袁又找他,他都笑眯眯的,没想到他竟是自己的掘墓者。前两天他还告诉老袁,部长的话不会变,没想到三天之后就变了;他是部长的身边人,要撤掉一个人,让他去代替,他三天前会不知道?肯定是早就别道,心里早就清楚,说不定去调查老袁时他就清楚,无非人家老谋深算,城府很深,像一个猫,故意跟临死的耗子玩玩罢了。一想到自己的耗子身份,自己蒙在鼓里,被人家在那里玩,还独自在那里气闷、揣摩、亲自登门去打探消息,让人家看起来,真是可笑。他现在才明白,部长一上任,就想换老袁,只是不好下手,一接到老方、老赵他们的告状信,于是就找到借口,让他的亲信去摸情况。现在看,调查也是假的,只是一个过场,让亲信摸情况是真。这是什么工作作风?这不是要着一个同志玩吗?局长不当没有什么,情理不顺能气死人。于是老袁一夜没睡,在家里折腾。老婆见他异样,也不敢问他。折腾一夜,老袁想出两个字:告状。别人会告状,自己也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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