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在村里提出,他要与老婆离婚,与美兰结婚。美兰以前与恩庆看过大喇叭,现在
大家都说贾祥这人不仁义,恩庆刚死三个月就闹这事,不仁义;人家美兰刚到你家
做过几天饭,就想人家,不仁义。也有人说贾祥对不起老婆。可贾祥还是要离。众
人劝他不住。这时村里的村务员新换成了小路,小路已经一把胡子,声音变得沙哑,
一次也在猪圈捂着铜锣说;
“祥弟,不能离,不说弟妹贤惠,只是这美兰,以前可是恩庆用过的!”
贾祥大怒:“放你妈的狗屁!你住的房子你爹没用过?你不也照样住!”
弄得五十多岁的小路很尴尬,捂着铜锣跳出猪圈,三天不敢到贾祥跟前,嘴里
老念叨:
“离就离,谁不让你离了?”
贾祥离婚是真想离,就是贾祥他老婆不想离。掰扯几个月,贾祥说:
“给你两万块,跟小孩过去吧!”
老婆想了想,哭了一回,离了。
离婚那天,大家都出来看。贾祥开着小手扶,拖斗里坐着老婆孩子,去乡里扯
离婚证。扯完离婚证,小孩看着卖糖葫芦的老头伸手要糖葫芦,要不到就哭。贾祥
停了机,就给小孩去买。老婆在车斗里还哄孩子:“小二小三别哭了,你爹去给你
买糖葫芦了!”
拖拉机开回村,七间瓦房老婆和孩子住了三间,另四间贾祥与美兰住。不过美
兰结婚以后,表现比较好,仍和以前一样,一点不娇气,仍做饭,仍喂猪,该炖兔
子仍炖兔子。出来进去,与贾祥又说又笑。大家看了,气愤过后,倒也满意,说:
“这样也不错,美兰也有了着落。只苦了贾祥他老婆!”
也有人说:“他老婆也不是东西,以前借她个芭斗都借不出!”
村里有三间大砖瓦房,以前是大队支部办公室,现在改成了村办公室。贾祥从
塘沽回来处理公务,也在村办公室。不过这时办公室干净许多,没了骚气,换了啤
酒气。贾祥当了头人以后,不让人砍高粱,不坐飞机,统治村子就用一架录音机。
到乡里开会,带个红灯牌录音机,把吴乡长往里边一录,带回来让小路打铜锣,将
村里男女集合在一起,开录音机一放,不用他再传达。他躲到一边喝啤酒。三瓶喝
过,录音机放完,他摸着头:“听清楚了?”
大家说:“听清楚了!”
会马上结束。大家满意;吴乡长听说申村放他的录音,也满意。
这时村里照常出些案子。出些盗贼、破鞋、孤老一干杂事。贾祥一概不管,也
不设案桌问案。村务员小路有些不满意,说:“贾祥,该问案儿!”
贾祥却说:“出一两个孤老破鞋,不影响四化!”
拔腿就去了塘沽。
他一出发,村里更乱,申村成了破鞋、孤老、盗贼们的天地。一次,光天化日
之下,一对男女在麦秸堆里睡觉,被人抓住。大家摇头叹息,对贸祥不满意,说他
只会当个乙方,不会当村长,把个好端端的村子给弄乱了套。消息传到乡里,乡里
吴乡长也不满意。一次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把他叫到乡里批评:
“贾祥,你这样弄可是不行,村里都乱了。你以为一搞商品经济,就不要党的
领导了?赶紧给我想法子治治!”
贾祥摸着头听批评,听完也很恼火,说:
“治治就治治,回去就治!治治这些龟孙!我让这些龟孙自由,这些龟孙却不
会自由,回去就治!”
但贾祥回到村里,却不会治。娘的,孤老破鞋盗贼,你怎么治?又不能天天看
住他(她)们。这时村务员小路又在猪圈捂着铜锣劝他,建议重新实行祖上的染头
与封并制度。小路说:
“贾祥,用吧,一用就灵,重典治乱世!”
贾祥这次没骂他,说:“好好好,咱染头,咱封井,渴死这些鬼男女!”
果然,一染头,一封井,村里马上大治。贾祥封井还不封一般的井,封机井;
除了不让喝水,还不让浇地。小路日日夜夜守在机井旁边,拿铁锹叉腰看着。村里
三月不出孤老和破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
“就得这样治!”
八月里,老天下雨,一连下了三天。地里庄稼没淹,村里房屋没漏,大家放心。
可这天天不下了,“咕咚”一声,村西头村办公室三间大瓦房塌了。大家吃了一惊,
纷纷去看。一片浓烟中,已分不清屋梁门窗,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中露出几根出头
的椽子,黑黑的。消息传到乡里,吴乡长也吃了一惊,骑嘉陵来看过一次。说:
“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叫贾祥回来!”
贾祥从塘沽口来,吴乡长叫他到乡上,说:“村里不能没个办公室,赶紧让群
众集资再弄一个!”
因为在申村更村西的一块地方,群众已经自动集资盖了三间土庙,里边用坯,
外面包砖,出头的椽子还用油漆漆了漆,比祖上时代的旧庙还好。贾祥说:
“好,再弄一个,集资集资!”
可他从乡里回来,没有让大家集资,自己掏了几万块钱,在废墟上盖起一幢两
层小楼,既是村里的办公室,又是他和美兰的新住处。举村皆大欢喜。各人没掏钱,
又办成了事。大家都说贾祥村长当得仁义。以后贾祥办公务,偶尔给人断案,染头
与封井,都在这幢小楼里。他到乡上开会,录回吴乡长,也让小路打铜锣叫人,集
合众人来小楼听录音机。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出了一件事。贾祥到乡里开过会,大家集合又来听录音
机。这一天来的人特别多,楼底下盛不下,贾祥便叫美兰开了楼梯门,一村子人上
楼去听录音机。谁知楼板看着是水泥的,挺结实,里边却是空心的。空心的水泥楼
板,承受不了一个村庄的压力,大家正听到酣处,突然塌板,全村人坠楼。当场摔
死三人,伤四十八人。美兰正在楼下火上炖兔子,也被塌下的楼板和众人砸死。村
长贾祥正扶着录音机摸着头喝啤酒,也摔到楼底。小手扶将死者伤者拉到乡里,吴
乡长批条子让大家住院,不过贾祥没有住,他只伤了一条胳膊,托着伤胳膊去了塘
沽。
今年春节,我回申村,塌楼事件已过去两个月,死的已经全埋了,伤的也已痊
愈,塌下的楼板也已修好。贾祥也从塘沽回来,胳膊已能四下活动,虽然落下托胳
膊走路的习惯,仍不误当村长。只是头上又出了疙瘩,走在街上红红绿绿的猪狗队
伍中,后边跟着小路。一天我碰到他,谈起塌楼事件,我说:
“这事多不凑巧。”
小路在旁边说:“上去那么多人,就是人大会堂也给踩踏了!”
贾祥叹息:“美兰死了。”
我说:“你命大得很。”
贾祥摸着头上的疙瘩没有说话,倒是小路在后边说:
“吴乡长说了,贾祥不能死,贾祥一死,村子就乱,下一届还让他当村长。”
贾祥瞪了小路一眼,又对我说:
“老弟,这一群jī巴人,不是好弄的!”
说着,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1988,10,北京·十里堡
官场
官场
一
县委书记到省城开会,就像生产小队长进了县城,没人管没人问。四个人住一
间房子,吃饭到大食堂排队买菜。三天下来,个个嘴里淡出鸟来。皮县县委书记老
周骂道:
“妈的,他们到县上来,咱们桌上桌下招待;咱们到他们这开个会,他们顿顿
让咱们吃大锅菜!”
其它几个县委书记说:“就是!”
于是商量今天晚上不到大食堂吃饭,到外边饭馆里开荤。可到饭馆开荤牵涉到
一个谁掏钱的问题,大家便说:
“抓闭抓阄谁抓着谁出钱!”
白净面皮的南咸县县委书记老胡就趴在铺上制阄。阄制了四组,酒一组,菜一
组,肉丝面一组,鸡蛋汤一组。原想组多分些,大家分开抓,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
便宜,可到一开抓,四个有字的全让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给抓住了。众人一片欢
呼,金全礼将阄扔到窗外说:
“不算不算,这回不算!”
众人推着他出了门,乌江县县委书记老白说:
“不算,谁让你抓着了?你抓不着,跟我们吃个闲酒;你抓着,就该你出钱!”
晚十点,众人才从饭馆归来。正争论着今天的酒“上头不上头”,忽然发现带
队来开会的地委书记陆洪武在宾馆门口站着,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众人说:
“陆书记,太熬寡得慌,到饭馆吃了一顿!”
这时皮县县委书记老周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向陆洪武说:
“还给你剩了几块鸡杂!”
这时陆洪武倒笑了,吃着鸡杂说:
“刚才省委组织部中部长找你们谈话,硬是一个人找不见!”
一听说申部长找大家谈话,大家刚下去的酒全醒了。各人回到房间洗了脚睡觉,
躺到床上仍睡不安稳。各县县委书记怕省委组织部长,就像大队支书怕县委书记一
样。小命一条,全在人家手里攥着。他们这个地区,缺额一个副专员,早就听说要
从各县县委书记中提拔一个,但一个地区八个县,提哪个不提哪个?大家都弄不清。
以前有过考察,现在省委组织部长找大家谈话,看来事情有了头绪。七八个人在一
块吃酒,哪一个吃酒者能提为副专员?大家思来想去,都有些失眠,老周一个劲儿
出去解手,老白不住地对着窗户咳嗽吐痰。第二天早晨起床,大家一起去洗脸,眼
圈都有些发黑,相互间都有些不自然。
上午听新来的省委书记作报告,下午讨论。上午大家报告没听好,下午大家又
没法讨论,省委组织部长开始一个一个叫出来个别谈话,被叫到地委书记陆洪武的
房间。陆洪武住的比县委书记好一些,两个人一屋,带卫生间。一个个被叫去谈了
话,出来头上都冒汗。其实谈话内容并不复杂,无非问问多大年龄,家庭情况,县
里搞得如何,今后对工作有什么安排等等。原来大家都准备一套话应付部长,谁知
一上阵全忘了,谈话显得局促、紧张,问一句答一句。离开陆洪武的房间,每个人
都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感到羞愧和懊恼。
临到散会的前三天,事情似乎有了头绪。据说组织部长向省委书记作了汇报,
给合以前干部考察的情况,并征求地委书记陆洪武的意见,准备提拔春宫县县委书
记金全礼为副专员。正好这天晚上省委开常委会,这个提议就在会上被通过了。然
后组织部长就把这情况通知了地委书记陆洪武,说下个月省里就发文。县委书记们
知道消息后,又都失了一夜眠。但表面上大家又似乎对这决定很高兴,又一次起哄
让金全礼到街上饭馆里请客:
“老金,你升官了,可得他妈的请客!”
“这次可不给你抓阄!”
金全礼谦虚脱:“我升什么官,我升什么官,文件呢?”
大家又说:“别装孙子,这套事谁还不懂,请客请客!”
于是金全礼又到街上饭馆请客。可真到请客,到饭馆去的人,就没有上次抓阄
去得齐。老周没去,老白没去,老胡也没有去。到饭馆去的,只有筑县县委书记老
丛等三个人。饭桌上一清冷,大家便都不自然。老丛与金全礼过去一块搞过“四清”,
两人关系不错,这时劝金全礼说:
“老金,你不要在意,今晚上老周他们临时有事!”
金全礼说:“老丛,咱俩是老朋友,我知道我这次提升,打击了大家的积极性。”
老丛说:“不要这样说,大家受党培养多年,心胸不会这么狭窄!”
金全礼有些愤怒:“怎么不狭窄?酒菜都摆好,人还不来,这不是给我闹难看?
大家伙计多年,以前大家到我们县上,没有亏待过大家!再说,这次提升也不是我
要提升,是省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说实话,这个副专员,我还不想干呢!县
里什么没有?小车、宾馆,一样不比地区差!在县里是正的,来到地区是副的,说
不定要受多少气!谁想当谁当,我让给你们还不行吗?”
老丛劝道:“老金,不要闹意气,以后大家还要搁伙计!”
这时金全礼说:“我也不是生气,我也知道,大家都辛辛苦苦多少年,工作也
不比我少干,我这一升,大家心里有些难受!”
老丛说:“就是难受,也是白难受,他还能改了省委的决定不成!”
这时其他两个县委书记说:“喝酒,喝酒!”
散了酒,金全礼和老丛等回到宾馆,又碰到老周、老胡、老白等人。金全礼还
有些气呼呼的,倒是老周等人为没有赴金全礼的宴而有些不自然,反倒来主动与金
全礼说话。一阵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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