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恩庆老婆天天满街找恩庆,怕他多喝:
“这个鳖孙不知又躺在了哪个鳖窝里!”
“人家的饭好吃,酒好喝,跟人家过吧!”
弄得主人家很尴尬,正在酒摊上坐的恩庆也很尴尬。本来思庆就与老婆有些矛
盾,不回家睡觉,这时恨恨地说:“怎么不死了你!”
老婆便哭:“你让我怎么死?”
恩庆说:“上头有电线,下头有机井,当中还有农药,随便你哪样,我拉都不
拉!”
老婆“呜呜”哭着回了娘家。
老婆回了娘家,恩庆更放开胆子喝。喝来喝去,大家反倒把人家恩庆给害了,
恩庆成了一个酒精中毒患者,像当年老孙一样,开始夜里睡不着觉,半夜半夜围着
村子乱转。
酒能移性。这时宋家掌柜的一个后代叫美兰的女孩中学毕业(脸长了一些,但
鼻子眼还可以),恩庆派她到大队部去开扩大器,每天早晨喊人下地砍高粱。美兰
一大早去大队部放喇叭,恩庆往往连床都没起,满屋骚气。渐渐便传出思庆搞了宋
家掌柜的后代闺女。但大家又觉得反正搞的不是自己的闺女,谁也不去管,任他搞。
倒是孬舅(这年五十六岁)一次气不平,五更鸡叫掂一根粪叉到村西大瓦房里,一
脚将门踹开(连门都没有插),堵住被窝里一对男女,据说还“咕叽”“咕叽”像
小公鸡叫呢。恩庆搞的是五类分子的闺女,捉事的也是五类分子,恩庆本想开他们
的斗争会,但后来想了想,从床上扔给孬舅一根烟:
“成了老申,回去吧!”
第二天拿笔写个条,批给孬舅两大车青砖,让他到大队砖窑上去拉。我当时十
六岁,曾跟孬舅与他的儿子白眼赶牲口去拉过这砖。当时孬舅喜气洋洋的,对我说:
“倒不是贪图这两车砖,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这两个狗男女!”
这时村里都开始反对恩庆,都叹息说:
“原来恩庆还不如新喜,喝酒吃兔子,还搞人家闺女!人家新喜不就吃个瓜果
梨桃吗?咱倒反对,人家新喜!”
倒是新喜不这么认为,见了恩庆说:“老弟,你支书比我干得强!”
这时恩庆剩了一身骨头架子,说:“强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个jī巴支书,不是
好干的!”
最后有人告到县里,说恩庆一堆问题。县里派调查组到公社。公社崔书记不像
周书记,对人不包庇,说:“这龟孙整天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调查组到村里一查,挨门挨户地问,老二老三地问,硬是没一个说恩庆不好
的,都说思庆清正廉洁,会当支书,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领人砍高粱,
查来查去没查出恩庆的问题。恩庆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什么不当这个支书,倒是
崔书记又来安慰他:“你他妈还查不得了?查查又没撤你的支书,你还拉什么硬引
再拉真撤了你!”
恩庆这才不说什么,忙招呼村务员八成扛枪去打兔子。
我当时在村里已是一个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场里叼着烟问老二老三:
“二舅三舅,背后那么蝎火,怎么一见调查组就软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谁告恩庆,谁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思庆
撤下来,再换一个狗日的,说不定还不如恩庆哩。恩庆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
搞搞地主闺女,再换一个,说不定该吃咱搞咱闺女了!”
从此大家见了恩庆,反倒一脸和气。恩庆在街上走,大家都说:
“恩庆,这儿吃吧!”
“恩庆,我这儿先偏了!”
恩庆一眼一眼的血丝,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后骑上一辆破自行车,也不告诉人他到哪里去。有时干脆连美兰公开载上,
到集上赶集,吃烧饼,喝糊辣汤。大家都不在意。
恩庆支书当到一九八二年,之后下台,之后患肝硬化死去。这是后话。
六
申村的现任村长是贾祥。这时村子已发展成四百多口。贾祥与我同岁,小时候
是个疙瘩头。记得在大荒坡割草,别人打架,他就会给人家看衣服;别人下河洗澡,
他也给人家看衣服。没想到成人之后有了出息,当了村长。
贾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妈我叫留大妗。留大舅爱放屁,
一个长屁,能从村东拉到村西;留大妗说,夜里睡觉不敢给贾祥捂被头,怕呛死。
留大好眼睛半明半暗,不识东西南北,但竟通晓历史,常用镰刀捣着土,坐在红薯
地里给我们讲“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脚有些毛糙。据贾祥说,一次一家人围着锅
台吃饭,吃着吃着,留大舅竟吃出一个老鼠。贾祥二十岁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继
去世,留给贾祥一间破草房,一窝“咕咕”叫的老母鸡。院子里还有几棵楝树,被
贾样创倒,给父母做了棺材。然后贾样开始跟人家学木工。学会了做小板凳,做方
桌,做床,做窗棂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着家伙,进了一支农民建筑队,随人家
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盖房。春节回来神气不少,新衣新帽不说,腰里还别着个葫
芦球似的收音机,走哪响哪。在建筑队混了两年,贾祥更加出息,葫芦似的收音机
不见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签订了一个合同,开始回申村招兵买马,组成一支新建筑
队。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细。贾祥说: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纷纷说:“贾祥成了乙方,贾祥成了乙方!”
对他刮目相看。
贾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样子。街上走过,过去爱袖手,现在不袖了,背
在身后;头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见他都点碗:
“贾祥,这儿吃吧!”
“贾祥,我这先偏了!”
贾祥背着手说:“吃罢吃罢!”
这时贾祥洗澡,别人给他看衣服。据说贾祥的乙方开到塘沽以后,先给甲方挖
了一个晒盐池子,后盖了一溜工棚。不过这时贾祥不常在塘沽呆着,委托一个本家
叔当副乙方,领工干活,他常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种地。不过这时他的地用不着他种,
村里早有人替他种下;谁种的也不说,有点像当年新喜恩庆砍高粱做好事。贾祥也
不大追究。两年乙方下来,贾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着村西支部办公室,
一拉溜盖了七间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几根钢筋条子。上梁那天,大家都
去看。贾祥还花几千块钱买了一架手扶拖拉机,和老婆孩子串亲戚,就开着它去。
村里有人顺路搭车,贾祥也让搭,说:
“从哪儿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机!”
村里人都说:“看不出,贾祥这孩子有了出息,比当年宋家掌柜辽阔气!”
这时村里没了五类分子。老孙、孬舅、宋家掌柜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没
死的给平了反。据说老孙临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临死前又唱起了讨饭的曲子;孬
舅临死时恶狠狠甩下一句话: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吓了一跳。但这个“他”到底指谁,谁也没猜出。
孙、申、宋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类,埋葬了老人,都
加入了贾祥的农民建筑队,去了塘沽挖晒盐池子。宋家掌柜的一个女后代美兰,过
去在支部办公室开喇叭,现在喇叭坏了,恩庆又患了肝硬化,在家无事做,也投奔
贾祥,不过没去塘沽,就在贾祥家做饭。前支书新喜这时四十多岁,还不算太老,
也加入了贾祥的建筑队去塘沽。由于他是党员,贾祥给他安排了一个监工,在工地
拿个尺子跑来跑去量土方。不过据说到塘沽还是爱吃小公鸡,一次让他买菜,他克
扣菜金,给自己买了只烧鸡,撕吃时被人发现,差点被三筐八成之类,推到晒盐池
子里。这时恩庆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当着他的支书。
这时村里、公社要进行机构改革公社改叫做乡,大队改叫做村,支书改村长,
地分给各家种。大家开始有些不习惯,觉得改来改去改不过口,叫起来有点解放前
的味道,不过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说:
“还是叫村、乡合适!”
接着村里要改选头人。这时恩庆已到了肝硬化后期,脸黄黄的,常披一个大袄,
坐在支部办公室门前晒太阳,自己抱一个酒瓶喝酒。村里人人情太薄,地一分,没
人再请恩庆吃兔子喝酒。恩庆打野兔子又没力气,只好不吃兔子光喝酒。大喇叭坏
了,美兰不开大喇叭,也不来支部,恩庆也就搬回家住,只是晒太阳才来这里。倒
是贾祥何时从塘沽回来,见到这位黄脸支书,把他请到家里,让炊事员美兰炖只兔
子一块吃。兔子冒热气上来,美兰就红脸,恩庆只顾低头喝酒吃兔子。村里机构改
革,本来还应恩庆当村长,可贾祥觉得老让一个肝炎病人拿着公章,一年一度往他
乙方合同上盖,有点不合适,便在酒桌上对恩庆说:
“庆叔,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年四十八岁),身体又有病,甭操那么多心了,
真不行我来替替你,你去郑州看病!要行呢,你就对乡里说说!”
没想到黄脸恩庆一下将兔腿摔到地上:
“jī巴!”
走了。弄得贾祥挺尴尬。本来这事也就是商量商量,商量不成贾祥也不恼,仍
当他的乙方。没想到乡里出了新点子,说这次选村长要搞差额,两个选一个。村里
人一听就恼了:哪个龟孙想的这歪点子,两个选一个,自己不操心,推给了大家!
从祖上到现在,没听说两个选一个!贾祥一听这办法倒喜欢,到处对人说:“咱们
搞差额,咱们搞差额!”
便站出来与恩庆差。差额选举本身并不复杂,大家的儿孙都是贾祥乙方的工人,
恩庆有病不说,还喝过酒吃过兔子搞过人家闺女,一差就把思庆差了下去,贾祥被
差上了。乡里看贾祥表现不错,曾捐款两千元修小学,恩庆又到了肝硬化后期,也
同意贾祥当。
贾祥从此成了村长。盖章不用再找恩庆。贾祥当村长以前,显得在村里呆的时
间多;贾祥当村长以后,显得在塘沽呆的时间多。在村里大家仍叫他乙方;到塘沽
大家反喊他村长。恩庆村长被差下来,小脸更黄,整日无事可做,更是整日蹲在家
门口晒太阳。本来支部门口太阳更好,可他说什么不再到那里去。大家看他在家门
口晒太阳,双手捂着肝腑,反觉得他可怜说:
“恩庆以前也给村里办过好事!”
又觉得将贾祥选上去有些愤愤,说:
“这回可是通过咱们的手把他弄上去的!”
“他他妈也不在塘沽干活,倒盖了七间大瓦房,现在当了村长,又不在村里呆
着,合适全让他占了!”
当然这话也就是背后说说,见了贾祥仍呼乙方。
这时乡里的头人换了吴乡长。吴乡长爱骑嘉陵。一听街里“突突”响,就是吴
乡长。吴乡长一来村里,就去找贾祥。吴乡长这人工作干得不错,一来村里就讲:
“咱们可得发展商品生产!”
讲过,与贾祥一起就着猪肚喝啤酒。吴乡长能喝四瓶,喝了就红脸;贾祥能喝
三瓶,喝了就摸头。两人红脸摸头一阵,“嘿嘿”一笑,吴乡长骑着嘉陵就回去了。
去年吴乡长家盖房,贾祥去帮过忙,给他弄了几根钢筋梁;贾祥老婆有病,贾祥不
在家去了塘沽,大家都说:
“去找吴乡长,去长吴乡长!”
大家带贾祥老婆找了吴乡长,人家马上给批了个条,让贾祥老婆住进医院。大
家说:
“吴乡长这人仁义,对得住贾祥!”
这时思庆肝硬化已经到了全硬,硬得像石头,不能再在街上晒太阳。贾样一次
从塘沽回来,不计换届时差额的旧仇,亲自开着小手扶,把思庆拉到乡里看病,感
动得恩庆躺到车厢里,捂着肝腑掉泪:
“贾祥,知道这样,早让给了你,还差他娘的什么额!”
贾祥例说:“该差还得差。”
到了乡里,贾祥又去找吴乡长,批条让恩庆照了×光。照过×光,恩庆又撑了
几天,终于死去。据说临死时手里还握着一个空酒瓶,嘴里喊着:
“新喜,新喜。”
可新喜这时在塘沽当监工,也不知他要对新喜说些什么。死后,全村老少都去
送烧纸。以前的情妇美兰也去了,不过没哭,大家有些不满意。贾祥也去给恩庆送
丧,祭到坟前一只煮熟的兔子。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恩庆死后三个月,贾祥又一次从塘沽回来,突
然在村里提出,他要与老婆离婚,与美兰结婚。美兰以前与恩庆看过大喇叭,现在
大家都说贾祥这人不仁义,恩庆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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