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第三个人。办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气”。有时相互通一阵气,回到办公室,还
装着没有“通气”,相互“嘿嘿”一笑,说:
“我们到下边买东西去了!”
不过老孙“通气”不背人,都是公开化,说要找谁“通气”。
铁栏栅外,老孙与老何在那里走,“通气”。走到头,再回来,然后再往回走。
老孙穿一套铁青色西服,低矮,腆个肚子;老何瘦高,穿一件破中山装,皱皱巴巴,
脸上没油水,鼻子架一付已经发黄的塑料架眼镜。二十年前,老何与老孙是一块到
单位来的,两人还同住过一间集体宿舍。后来老孙混得好,混了上去,当了副处长;
老何没混好,仍是科员。当了副处长,老孙就住进了三居室;老何仍在牛街贫民窟
住着,老少四代九口人,挤在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里。一开始老何还与老孙称兄道
弟,大家毕竟都是一块来的,后来各方面有了分别,老何见老孙有些拘束,老孙也
可以随便支使老何:
“老何,这份文件你誊一誊!”
“老何,到总务处领一下东西!”
一次单位发票看电影,老何带着老婆去,老孙带着老婆去。座位正好挨在一起。
大家见面,老孙指着老何对老婆说:
“这是处里的老何!”
老何本来也应向老婆介绍老孙,说“这是我们副处长老孙”,但老何听了老孙
那个口气,心里有些不自在。大家都是一块来的,平时摆谱倒还算了,何必在老婆
面前?就咕嘟着嘴没说话,没给老婆介绍。不过没有介绍老婆仍然知道了那是老孙,
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老婆对老何发脾气:
“看人家老孙混的,成了副处长,你呢?仍然是个大头兵,也不知你这二十年
是怎么混的!”
当然,老孙还不是他们这茬人混得最好的,譬如老张,也是同集体宿舍住过的,
就比老孙混得又好,所以老何不服气地说:
“老孙有什么了不起,见了老张还不跟孙子似的!”
老婆顶他一句:
“那你见了老张呢?不成了重孙子?”
老何不再说话。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一块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
孙子和重孙子,这世界还真不是好弄的。老何不由叹息一声。
老孙平时很少找老何“通气”,上级下级之间,有什么好通的?所以老孙一说
找老何“通气”,老何心里就打鼓,不知道这家伙要“通”什么。
谁知老孙也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东拉西扯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问:
“你还住牛街吗?”
老何抬起眼镜瞪了他一眼:
“不住牛街还能住哪里?我想住中南海,人家不让住!”
老孙没有生气,还笑着说:
“屋里还漏雨不漏雨?”
一提屋里漏不漏雨,老何更气,说:
“四月十五日那场雨,你去看看,家里连刷牙杯都用上了,为这还和老婆打了
一架!姑娘都十八了!”
老孙一点不同情地说:“谁让你级别不够呢!你要也是处长,不早住上了!”
老何更气:“我想当处长,你们不提我!”
老孙“咯咯”地笑。后来收住笑,掏出一支烟点着,说:
“老何,咱们说点正经的,说点工作上的事。你看,老张调走了……"
老何一愣:他调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孙看着老何:“你个老张不像话。当初咱们住一个集体宿舍,里外间住着,
现在他当了副局长,按说……老何,我不是想当那个正处长,按说,处里谁上谁下,
是明摆着的,但昨天我听到一个信息,说咱们处谁当处长,局里要在处里搞民意测
验,你看这点子出得孙子不孙子!我估计这点子是老张出的!”
老何说:“这不是最近中央提倡的吗?”
老孙说:“别听他妈的胡扯,老张提副局长,又测验谁了?他当了副局长,不
做点好事,倒还故意踩人,心眼有多坏!他跟我过去有矛盾!”
老何看着老孙。
老孙说:“这样老何,老张不够意思,对我有意见,我也不怕他。咱们也不能
等着让人任意宰割。这样老何,咱们也分头活动活动,找几个局里的部里的头头谈
谈,该花费些就花费些,弄成了,这处里是咱们俩的,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老何一下惜在那里,半天才说:
“这,这不大合适吧?”
老孙说:“你真他妈的天真,现在普天下哪一个官,不是这样做上去的。咱们
一个屋住过,我才跟你这么说,咱们也都别装孙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房子你想不
想住?这副处长你想不想当?”
老何想了半天,说:“当然想当了。”
老孙拍着巴掌说:“这不就结了!只要咱们联合起来,就不怕他老张!局委会
上,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刚当副局长,说话还不一定有市场!”
老何说:“等我想一想。”
老孙笑了,知道老何要想一想,就是回去和老婆商量商量;而只要和老婆一商
量。他老婆必然会支持他跟老孙干,于是放心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该吃饭了。估计测验还得一段时间,还来得及。不过这话就
咱俩知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老何这时做出不必交待的神情:“那还用说。”
边回去老孙又说:“一起工作这么多年,老张这人太不够意思。”
中午会餐,大家在一起吃。因大家不知道老孙与老何“通”了些什么,也就没
把这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十分热闹。只是令老何不解的是,老孙背后说了老
张那么多坏话,现在却亲自把老张从二楼请回来参加处里的聚餐,并提议“为老领
导干杯”。于是老何心里觉得老孙这人也不是东西。
饭吃到两点,散了。下午单位不再上班,有舞会。大家脸蛋都红扑扑的,但没
有醉。唯独女老乔因为这两日心情不好,显得喝得多了些;不过喝多以后,似什么
又都通了,心情又好了起来,也跟着一帮年轻人到二楼会议室去跳舞。
老何没有去跳舞,他家里还真是没有了蜂窝煤,于是给老孙打了一声招呼,请
假回家找三轮车拉蜂窝煤去了。
四
小林今年二十九岁,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分到单位已经四年了。小林觉得,
四年单位,比四年大学学东西要多。刚开始来到单位,小林学生气不轻,跟个孩子
似的,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说,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
室的卫生,还常约一帮分到其它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会完也不收拾。为此老
张曾批评过他:
“小林,你认为还是在大学听课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当时他还不满意老张,跟他顶嘴。
再一条说话不注意。譬如,他和一帮大学同学在一起,相互问“你们单位怎么
样”,轮到他,他竟说:
“我们办公室阴阳失调,四个男的,对两个女的!”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单位,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大怒。
再譬如,当时他和女老乔对办公桌,那时女老乔子宫还没有出毛病,挺温和,
主动关心他。女老乔是党小组长,就私下找小林“通气”,劝他写入党申请书。并
好心告诉他,现在办公室写入党申请书的,还有老何;别看老何到单位二十年了,
只要小林积极靠拢组织,就可以比老何入得早。虽然当时女老乔与老何有些个人矛
盾,但对小林总是一片好心,但小林竟说:
“目前我对贵党还不感兴趣,让老何先入吧!”
后来小林幡然悔悟,想入,也已经晚了,那边已经发展了老何,并说小林这时
想入,还需要再培养再考验,提高他的认识。你想,把党说成“贵党”,可不是缺
乏认识吗?目前小林每月一份思想汇报,着重谈的都是对“贵党”的认识。
小林幡然悔悟得太晚了。到单位三年,才知道该改掉自己的孩子脾气。而且悔
悟还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对他的强迫改造,这也成了他想入党而屡屡谈不清楚
的问题。大家一块大学毕业,分到不同的单位,三年下来,别人有的入了党,他没
入;评职务,别人有的当了副主任科员,有的当了主任科员,而小林还是一个大头
兵。再在一起聚会,相互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玩笑开不起来了,都不孩子气了。
住房子,别人有的住了两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为职务低,结婚后只能
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不要提合居,一提合居小林就发急。所谓“合居”,
是两个新婚的人家,合居在一套两居室时,一家住一间,客厅、厨房、厕所大家公
用。刚开始结婚小林没在乎,夫妻有个住的地方就可以,后来合居时间一长,小林
觉得合居真是法西斯。两家常常为公用的空间发生冲突。一个厨房,到了下班时间,
大家肚子都饿,谁先做饭谁后做饭?一个客厅,谁摆东西谁不摆东西?一个厕所,
你也用我也用,谁来打扫?脏纸篓由谁来倒?一开始大家没什么,相互谦让,时间
一长大家整天在一起,就相互不耐烦。两个男的还好说,但两个男的老婆是女的,
这比较麻烦。一次冲突起来,就开始相互不容忍,相互见面就气鼓鼓的。最后弄得
四个人一回去就不愉快,吃饭不愉快,睡觉也不愉快,渐渐生理失调,大家神经更
加不耐烦。隔三岔五,总要由不起眼的小事发生一场或明或暗的冲突。
与小林夫妇合居的一家,那女的还特别不是东西,长了个发面窝窝白毛脸,泼
得要命,得理不让人。两家的蜂窝煤在一个厨房放着,一次小林爱人夹煤,无意中
夹错一个,将人家的煤夹到了自己炉子里。谁知人家的煤是有数的,发面窝窝一数,
便大骂有贼,丢了东西,还把小林晾到阳台上的西装外套,故意丢到楼下一洼泥水
里。
还有厕所,一开始规定两家轮流值班,后来乱了套。两个女的都有月经期,一
个女的扔到厕所月经纸,另一家就不愿打扫。时间一长,厕所的脏纸堆成了山。马
桶也没人涮,马桶胶盖上常溅些尿渍。一次小林说:
“算了算了,打扫一次厕所累不死人,他们不打扫,我去打扫!”
谁知老婆不依,拉住小林的衣脖领不让去:
“你不能去,咱们得争这口气,看怕那泼妇不成!”
时间一长,厕所更脏。一次下水道堵塞,屎尿涌出,流了一地。但大家仍赌气
都不去打扫,任它流了三天。
但这还只是麻烦的开始。去年四月,小林夫妇避孕失败,怀了孩子,今年二月
生下来,更加麻烦。妻子生了孩子,小林将母亲从乡下接来照顾,准备让老人家睡
到过厅里。但睡了一晚,对方就明确找他谈,说那里是公用地方,不能独家睡人。
人家说得有理,小林只好让母亲睡到自己屋子里。婆媳睡到一个屋里,时间一长又
容易起另一种矛盾。对方那女的不会生孩子,对孩子的哭声特别讨厌。孩子夜里一
哭,她就在那间房子里大声放录音机。孩子一听声音,更加不睡,弄得小林夫妇和
他母亲很苦,半夜半夜抱孩子在屋里走。小林爱人说:
“那人不是人,是野兽!”
人也好,野兽也好,你还得与他们同居一室,小林常常说:
“什么时候自家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就好了,哪怕只一间!”
而独立有房,必须主任科员才可以。你在单位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人家
怎么会提你当主任科员?没有主任科员,人家怎么会分给你房子?
还有物价。×他姥姥,不知怎么搞的,这物价一个劲儿往上涨。小林的科员工
资,加上老婆的科员工资,养活一家四口人根本不够——不够维持生计。一家人不
敢吃肉,不敢吃鱼,只敢买处理柿子椒和大白菜。过去独身时,花钱不在乎,现在
随着一帮市民老太太排队买处理莱,脸上真有些发烧啊!还有,你吃处理菜或不吃
菜都可以,孩子呢?总不能不吃奶、不吃鸡蛋、不吃肉末吧?一次老婆下班回来,
抱着孩子就哭,小林问哭什么,老婆说,单位的人谈起来,人家孩子都吃虾,我们
对不起孩子,明天就是把毛衣卖了,也得给孩子买一堆虾吃吃;看孩子这小头发黄
的,头上净是疙瘩,不是缺钙是什么?……小林当时也落泪了,哭着说对不起妻子
和孩子,怪自己工资太低。而工资要提高,就得在单位提级。而要提级,不在乎是
不行的。
钱、房子、吃饭、睡觉、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单位混得如何。
这是不能不在意的。你不在意可以,但你总得对得起孩子老婆,总得养活老婆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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