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也不好意思,说:“烂的地方也能吃,苹果酱都是烂苹果做的!”
大家知道老何家庭负担重,工资不高,老婆的爷爷奶奶都在他家住着,不再说
他,让他吃。
吃着梨,女老乔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说梨之所以是烂梨,
是因为拉梨的卡车在路上坏了(这车梨从张家口拉来),一坏两天,烂了梨。坏车
的原因,是因为上次单位分房,司机班班长男老雕想要一个三居大间,单位分给他
一个三居小间。大家将怒气又对准了老雕:
“这老雕太不像话,因为个人恩怨,让大家吃烂梨!”
到了下午,班车快开了,大家都在用旧报纸收拾烂梨,这时又得到一个消息,
说车上也有几筐不烂的梨,总务处将它们留下,下班之前分给了几个局领导。大家
已息下的怒气又升起:
“娘的,拉了一车烂梨不说,让大家吃烂梨,他们吃好梨!”
副处长老孙说:“班车快开了,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一车梨,要烂都会烂,水
果传染,这是普通常识,他们怎么会有好梨分?”
话音没落,单位的公务员小于提了一网兜好梨进来,说是分给男老张的。今天
老张没来上班,让找人给他送到家——老张原是这办公室的处长,最近刚刚提升副
局长。大家又对老孙说:
“看看,看看,领导可不分了好梨!老张刚提副局长,就分了好梨!”
老孙不再说话,低头整理自己的烂梨,最后又说:
“别议论了,看谁家离老张近,把梨给他捎回去!”
这办公室女小彭跟老张住一个宿舍楼,一个五门,一个六门,她捎最合适。但
女老乔还记着女小彭占草筐的事,这时说了一句:
“小彭,你提着烂梨,给人家捎好梨,这事可是孙子干的!”
女小彭原来就跟老张不对劲儿,老张在这办公室当处长时,为写一份材料,说
过她“思路混乱”,相互拍过桌子;现在老张虽然升了副局长,但女小彭这人脑子
容易发热,发热以后不计后果,这时被女老乔一说(她与女老乔也不大对付),一
边瞪了女老乔一眼,一边将已经提起的梨扔到墙角:
“是孙子不是孙子,不在捎梨不捎梨!”
大家提着烂梨都走了,留下一兜好梨在办公室。老孙最后一个走,锁办公室。
他平日也与老张有些面和心不和,看着墙角那兜好梨,没有说话,“吧噔”一声将
门锁上了。
二
第二天八点,副局长老张准时到了办公室。老张虽然提了副局长,但桌子暂时
还没搬,留在处里。本来按规定他现在上班可以车接了,但他仍骑着自行车。家住
崇文区,上班在朝阳区,路上得一个多小时。老张长了个猪脖子,多肉,骑一路车,
脖子汗涔涔的。但他转动着脖子说:
“也不见得多累!”
或者说:
“骑车锻炼身体!”
老张进了门,一眼发现办公桌桌腿下蹲了一兜梨,高兴地说:
“噢,不错,分梨了,梨不错嘛!”
这时大家都已陆续进来,纷纷说:
“老张,快别说梨,大家分的全是烂梨,就你们几个局长是好梨!”
女老乔说:“那梨提回家只能熬梨水儿!”
老张吃了一惊:“噢,是这样?这样做多不合适!”
接着将那兜好梨提上办公桌:“吃梨吃梨!我家老婆单位上也分梨,这梨就不
提回家了!”
大家便上去吃老张的梨,一边吃一边又说起昨天的事。副处长老孙没去吃梨,
在那里抽烟,说清早不宜吃凉东西,弄不好怕拉肚子。女小彭也没吃,将羊皮女式
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个人咕嘟着嘴在生气。她清早坐班车听到这样一个信息,
有人将她昨天不给老张带梨的情况作了宣传,成了今天早上一个小新闻。这事迟早
会传到老张耳朵里。传到老张耳朵里女小彭倒不怕,只是恨办公室又出了内奸,出
卖同志。她怀疑这事是女老乔或副处长老孙干的。
吃完梨,小林收拾梨皮,老孙敲敲杯子,说要传达中央文件。接着从“各省市
自治区,各大军区”念起来。他念完一页,传给老何;老何念完一页,传给老乔;
女老乔念完一页,传给小林……传达文件分着念,是老张在这当处长时发明的主意。
因以前老张念文件时,大家剪指甲的剪指甲,打毛衣的打毛衣,老张很生气,最后
想出这个办法,让大家集中精力。后来老张仍嫌不过瘾,又说念文件可以不用普通
话,用家乡口音念,大家天南地北凑到一起工作,用各地口音念文件,倒也别有一
番情趣。老张现在升任副局长,已经不算这办公室的人,可以不念文件,于是捂着
保温杯在那里听。
文件传达到三分之二,来了两个总务处的人,说老张的局长办公室已经收拾好,
来帮老张搬桌子。老张问:
“不是说下礼拜搬吗?”
两个总务处的说:“已经收拾好了,局长说还是请老张搬下去,有事情好商量。”
老张说:“好,好,现在正传达文件,等文件传达完。”
两个总务处的就在门口站着,等传达文件。
文件终于念完,大家都站起来帮老张搬桌子,纷纷说:
“老张升官,也不请客!”
老张笑着说:“不是请大家吃梨了嘛!”
大家说:“吃梨不算,吃梨不算,得去芙蓉宾馆!”
说着,搬桌子的搬桌子,搬纸筐的搬纸筐,搬抽屉的搬抽屉,一团忙乱。全屋
就女小彭仍咕嘟着嘴在那里生气,不帮老张搬。刚才轮到她念文件,她说“嘴烂了”,
推了过去。她还在生今天早上的气。
大家把老张送到二楼,发现原来抬下去的桌子已经作废了,因为老张的新屋子
已经和其它局长副局长一样,换成了大桌子,上面覆盖着整块的玻璃板,干干净净
的玻璃板上,蹲着一个程控电话。屋里还有几盆花树,两个单人沙发。一个长大沙
发,都铺着新沙发巾。干净的屋子,有原来整个处的办公室那么大。
“老张鸟枪换炮了!”
老张笑着说:“以后得一个人呆着了,其实不如跟大家呆在一起有气氛!”
总务处的两个人请示老张:“老张,这旧桌子没用了,我们入库吧!”
老张让给他们一人一支烟:“辛苦辛苦,入库入库。”
接着又给大家一人让了一支烟。
大家抽着烟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发现老张桌子搬走,剩下一块空嘴似的空地。
灰尘铺出一个桌印子。小林就去打扫。这时大家才发现,老张真的升了副局长,留
下一块空地。接着又想这空地该由谁填补呢?大家自然想到老孙,又开老孙的玩笑。
“老孙,老张一走,你的桌子该搬到这里了。”
老孙抽着烟谦虚:“哪里哪里!”
女老乔是个老同志,平时颇看不起老孙,就说:“老孙装什么孙子!看那说话
的样子,心里肯定有底!”
老孙忙说:“我心里有什么底!”
大家开完老孙的玩笑,又想起老孙如果一升正处长,谁来接替老孙呢?接着开
始各人考虑各人,玩笑无法再开下去。接着便又想起老张,探讨老张为什么能升上
去。有的说是因为老张有魄力,有的说是因为老张平时和蔼,还有的说主要还是看
工作能力,这时女小彭发了言:
“狗屁,元旦我看他给局长送了两条鱼!”
又有人发生分歧,说老张靠的不是局长,是某副局长,又有人说他靠的不是局
长,也不是副局长,是和部里某位领导有关系……正说着,老张推门进来,来拿落
下的一双在办公室换用的拖鞋。大家忙收住话题,但估计老张已经听到了,脸上都
有些尴尬。不过老张没有介意,拿着拖鞋还开玩笑,指着刚才役搬桌子的女小彭说:
“小彭,窗台上这两盆花,我一走,就交给你了,以后每天下班时倒些剩茶叶
水!”
大家神情转了过来,都说:
“倒茶叶水,倒茶叶水!”
老张拿着拖鞋走后,大家说:
“可能他没听见!”
女小彭说:“听见又怎么样!”
这边仍在议论,那边老张提着拖鞋回到他的局长办公室。他听见了。听见了大
家议论他怎么升的副局长。不过他没有生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别人升副局
长,他会不议论吗?将心比心,他原谅了大家。毕竟原来都是一个处的。不过等老
张换上拖鞋,关上门一个人靠到沙发上时,又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些乌龟王八蛋,瞎议论什么!你们懂个jī巴啥!爷这次升官,硬是谁也没
靠,靠的是运气!”
老张心里清楚,本来这次升官没有他。自一个副局长得癌死后,一年多以来,
副局长一直闪着一个空缺。据老张所知,局长倾向提一处处长老秦,部里某副部长
主张提七处处长老关。拉锯一年,部里部长生了气,说一年下来,你们这个提这个,
那个提那个,还有点共产党人的气味没有?我偏不提这两个,偏提一个你们都不提
名的!选来选去,选到了老张头上。老张把这次升任总结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是机会,是运气。局长、副部长分别找他谈话,又都说是自己极力推荐了他,以为
老张蒙在鼓里。老张表面点头应承,心里说:“去你们娘的蛋,以为老子是傻子,
老子谁的情都不承,承党的!”今天早上上班,碰到一处处长老秦,七处处长老关,
说话都酸溜溜的。老张表面打哈哈,心里却说:“酸也他妈的白酸,反正这办公室
老子坐上了!以后你们还得他妈的小心点,老子也在局委会上有一票了!”
老张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动,开始打量屋子。屋子宽敞、明亮、
干净、安静。照老张的脾气,本来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不愿跟许多人一个办公室,
没想到奋斗到五十岁,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又一阵辛酸。年龄不饶人啊。
又想到老秦老关仍在大房间呆着,又有些满足,都不容易。本来自己也没妄想当副
局长,退二线的鱼网都买好了,没想到一下又让当副局长。既然让当,就当他几年。
吃过中午饭,老张躺到长沙发上,盖一件上衣,很快就入睡了。这在大办公室是绝
对不可能的。那里睡没大沙发不说,刷饭盆的刷饭盆,打毛衣的打毛衣,女小彭的
高跟皮鞋走来走去,哪里睡得着啊!
老张睡到半截,猛然惊醒。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用程控电话呢!他忙跑到
桌子前,看新电话的说明书,按着说明书的规定,一个一个按电话的号码键,分别
试着给妻子、女儿单位打了两个电话,告诉她们自己的电话号码变了,以后别打错
了。又吩咐老婆今天回家时买一只烧鸡。
三
四月三十日,单位会餐。总务处发给每人一张餐券。中午每人凭餐券可以到食
堂免费挑两样菜,领一只皮蛋,一瓶啤酒。按往常惯例,这顿饭一个办公室在一起
吃。大家将菜分开挑,然后集中到一起,再将皮蛋啤酒集中到一起,将几张办公桌
并在一起,大家共同吃。再用卖办公室废旧报纸的钱,到街上买一包花生米,摊在
桌子中心。所以一过十点半,大家都开始找盆找碗,腾桌子,十分热闹。连往常工
作上有矛盾的,这时也十分亲热,可以相互支使,你去买馒头,你去涮杯子等等。
到了十一点,大家准备集中盆碗,到食堂去挑菜,抢站排队。这时老何提着自
己的碗盆来到老孙面前:
“老孙,我家里蜂窝煤没了,得赶紧赶回去拉煤。”
大家听了有些扫兴,都知道老何是心疼他那两份菜,一只皮蛋,一瓶啤酒,不
愿跟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与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爷爷奶奶。老何怕老婆,
大家是知道的。据说他兜里从来没超过五毛钱,也不抽烟。
女小彭说:“老何,算了,划不着为了两份菜去挤公共汽车!”
女老乔说:“算了算了,老何不在这吃,我们也不在这吃,这餐别聚了!”
老何急得脸一赤一白的:“真是蜂窝煤没有了嘛!”
老孙摆摆手:“算了老何,在这吃吧,蜂窝煤下午再拉。停会儿我找你还有事,
咱们到下边通通气。”
老孙说要“通气”,老何就不好说要走了,只好边把饭盆扔下,边说:
“真是没有了蜂窝煤!”
接着,在别人集中碗盆到食堂去排队时,老孙拉着老何,到楼下铁栏栅外去
“通气”。所谓“通气”,是单位的一个专用名词,即两个人在一起谈心,身边没
有第三个人。办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气”。有时相互通一阵气,回到办公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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