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一向都是如此,反正不是很听话。郭绍无奈,只得赖着性子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郭绍又叫住周宪:“稍等,朕想到一件事先和你说说。”
“陛下何事要说?”周宪转过身来,往回走了过来。
郭绍沉吟道:“宫中有几个人,朕一直想封个名位。但皇后以下四夫人都没名额了,给低了,朕又于心不忍,所以一直拖延了下去。”
周宪静静地听着,并不开口说话。
郭绍顿了顿道:“最近朕又重新寻思了一番。朝廷中得让有才能的人有上进的途径,才能保持国家运行的活力,适当的竞争有益无弊;但宫中不比朝廷,若是朕纵容嫔妃为名利争斗,绝不是什么好事。
朕虽喜欢娥皇,却不能因为宠爱就让你惹一身是非,徒增嫉恨烦恼……故朕决定封娥皇为昭仪,花蕊为昭媛,陆岚为修仪,以便有名正言顺的名分。娥皇以为何如?”
周宪听罢屈膝执礼,面带喜色道:“谢陛下恩封。”
郭绍做了个手势,让她平身。周宪站起来柔声道:“那我先去洗澡了。”
等她离开厅堂,郭绍便打开木门透一口气,让雨中的凉风吹一阵。
周宪这里是一处单独的宫闱,配有宫女宦官专门服侍,原来她没有名位,却待遇很高。夏日花草繁茂,此宫葱葱郁郁,更有亭台廊芜错落布局,环境倒是挺好。
郭绍站在门口,视线越过一道走廊,见走廊尽头的亭子底下站着一个美貌小娘。郭绍瞧了一会儿,这才认出来,那不是周宪的二妹周嘉敏么?难怪乍看就觉得与周宪有几分相像。
郭绍几乎都把小周给忘了。以至于再度见着,觉得她长得好快,好像没多久就长成了个大姑娘。
此时的小周确实很容易被人遗忘,她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曾经显赫高门周家的次女,已经灭亡的南唐的国后的妹妹,与有名的人隔了两层关系。
她恐怕再也不会有多大的名气了。不过郭绍觉得,或许对于她来说,安安静静的过,却比原来应该有的那种名气要好……
周嘉敏似乎也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郭绍,但隔了道走廊,她依旧没动弹,手臂撑在栏杆上没精打采地趴在那里,好像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郭绍忍不住走出门来,沿着走廊向那座亭子走去。
周嘉敏先转头瞧了郭绍一会儿,便站直了身体,向下轻轻一蹲,双手抱在一起向郭绍行礼。
“陛下。”
郭绍走到了那亭子下面,一面招了一下手,一面看她的脸,“谁欺负你了?”
周嘉敏站起身来,又靠在那栏杆上,和郭绍在宫中见过的任何人相比,她的样子显得极不认真,这让郭绍想到一个还有点叛逆的少女。她摇摇头道:“没什么事,反正大家都会笑我无病呻吟,不懂事。”
她说起话很娇气,和她姐姐的声音一样好听,嗓音更细腻一点,脸长得一尘不染十分清纯,身体已发育得有了模样。郭绍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气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幽香?他倒觉得可能是小娘在发育中散发的一种激素气味。
郭绍顿时完全不觉得她幼稚,当下便跟着趴在栏杆上,认真地说:“朕倒不那么认为。或许那些自诩懂事了的人,便失去能体察万物的敏感,反倒把什么都想得简单俗气了。”
周嘉敏听罢有些惊讶地看着郭绍。郭绍完全不动声色,依旧很认真的样子,心下却想和不知人事的小娘交好还是很容易的,只要放下古板的架子就行。
就在这时,周嘉敏忽然说道:“我大姐出来了,陛下快过去罢。”
郭绍回头,只见门口一片浅红的丝料飘过。
第九百章 羊全席
数日之后,枢密使王朴献平交趾的步骤方略,郭绍大喜。
郭绍忘记在哪里瞧过片言只语,言政治是妥协的艺术。他原以为此时对付交趾政权应该不费什么事,但王朴的方略看起来可能很慢……权衡再三,他认为尽量与大臣们达成一致有好处,同意了王朴的建议。
宰相李谷随即举荐曹彬领“南面都部署”的差遣,郭绍以为然。印象里曹彬对付南方步兵颇有心得,南汉国就是他拿下的。
问曹彬在何处,却不在京,正在辽西走廊忙着建“卫军”衙门诸事。
郭绍立刻传旨,让曹彬搁置手里的事,立刻到东京报道。
……曹彬在辽西领旨后,忙收拾了东西,准备快马回京。
数日至河北,旁晚时在驿道上遇见了一个迎接他的人,曹彬询问之下,又观面相,这才确认原来是冯继业。路过的这地方正是冯继业的老家。
冯继业的面相看着就不面善,曹彬当然知道他是什么鸟,但这人在西北捉了李彝殷,竟封开国侯,曹彬也便不能不给点面子。
冯继业在曹彬面前说话却是客气,打躬作揖道:“在下知曹公有要事在身,不过天色见晚,曹公本也要找地方投宿。如曹公不嫌,便到寒舍将就一宿,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在下也不强留。”
曹彬自号儒将,比较看重礼数,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便不再拒绝,当即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有叨唠了。”
冯继业抚掌喜道:“曹公毕竟是武将,痛快!请!”
及至冯家,曹彬见一座新庄院周围的良田全变成了草场,问之冯继业竟在河北牧羊。
曹彬一面跟着进庄院,一面道:“冯将军好兴致,不爱功名爱牧羊。”
“唉唉!”冯继业叹道,“实不相瞒,在下虽有了爵位,领上了丰厚的俸禄,仍然没任何差遣,不养羊能干啥?”
曹彬故作诧异:“冯将军之前不是在西北任职?”
冯继业道:“西北是折德扆说了算,他没给俺留位置,俺也无法。”
曹彬笑着应付了一句,不做评论。
他们到了客厅,一群人又上来寒暄,冯继业一一引荐,有当地的县丞、燕地名士等人士,曹彬反正也不感兴趣,笑呵呵应酬了事,也记不住是些什么人。
奴婢弄洗脸水上来,让曹彬去去汗。时辰已然不早,很快就摆上酒菜来。
一整坛的黄酒,接着是烤羊腿,羊杂汤,炒羊肉,还有一大盘饺子。等开动筷子后,曹彬夹开一只饺子,见是羊肉馅。曹彬不禁笑道:“冯将军今日做的是‘羊全席’哩!”
冯继业道:“在下自家养的,来尝尝。这天气吃羊肉有点上火,不过这玩意壮阳滋补,夜里大伙儿找个小娘就能祛火!”
众人哈哈大笑。
曹彬笑而不语,他是客,无论主人做什么菜,嫌东嫌西总是不好。
席上一帮所谓名士究竟有啥才能,曹彬完全不知道,但很快知道这些人的酒量一个比一个大,说起劝酒词儿来张口就来。曹彬有感燕地多悲壮慷慨之士,但今日也见识了不乏酗酒之人。
曹彬喝得大醉。
他迷迷糊糊地被弄进了卧房休息,连走路都看不清地面了,是被人扶进去的。他倒在床上就睡,压根不知自己睡的是哪里,只隐约闻到一股熏蚊虫的香味儿,看到床帐绫罗上的刺绣。
这时曹彬感到身上触及细腻冰滑的东西,睁开眼睛时,看见有一小娘在他身边耳鬓厮磨。曹彬稍稍挣扎拒绝了一番,也没听明白那小娘说了些什么。此时高门大户用家妓款待宾客十分普遍,唐朝的官府都养着官妓,用来款待往来的同僚。曹彬也没觉得是多严重的事儿,便从了。
……及至次日日上三竿曹彬才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阳光明媚,马上一拍脑袋:“遭了!耽误了行程!”
然后才发现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娘子睡在自己身边,曹彬愣了一会儿,这才隐约想起昨晚的事,也没多作理会,在床上床下找自己的衣物穿戴。小娘子也醒了,眼睛红红的十分羞臊的样子拉薄被遮掩自己。
这时曹彬忽然发现一些落红,顿时微微诧异,“你……”
小娘子十分从容,口齿清楚地说道:“妾身是阿郎的妹妹,久仰曹公英雄气概,妾身不怪曹公。”
这下曹彬的眼睛马上瞪圆了,差点没跳起来!阿郎便是家主、男主人的昵称,这冯家的“阿郎”不是开国侯冯继业是谁?!
“冯将军的亲妹?”曹彬表情夸张地问。
小娘子轻轻点头。
曹彬顿时坐立不安,心说那冯继业不管是什么鸟,起码是皇帝亲封的开国侯,位居军功功臣贵族之列……但这厮也是干得出来如此荒谬之事,竟拿自己未出嫁的亲妹服侍宾客?
昨晚曹彬喝得大醉,如何知道这娘们是谁!但事已至此,曹彬也不好责怪这小娘。
他便皱眉道:“冯娘子冰清玉洁,高门千金,可曹某早已娶妻生子,这下岂不要辜负娘子?”
小娘道:“妾身并不难为曹公,曹公若是不嫌,妾身愿在曹公身边作个小妾为您铺床叠被。若是嫌弃,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罢,反正昨夜妾身心甘情愿。”
曹彬踱了两步,只觉得冯家的事是冯继业说了算,赶紧穿戴好衣服,出门找冯继业去了。
及至客厅等冯继业,曹彬寻思着这厮会不会以此事来要挟,找自己麻烦?曹彬心里十分不爽,他是个很要名声的人。
不多时,冯继业一脸笑容进来了,抱拳道:“曹公昨日喝多了,今早俺便没叫人叫醒您。不过耽误两三个时辰,也误不了事。俺这就叫人弄些早膳来。”
这厮竟然丝毫不提他妹妹的事儿。
曹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实在开不了口,也不知开口之后要与他说什么!曹彬寻思片刻,只得说道:“冯将军且慢,早膳便不吃了。我此番进京是受官家召见,不便磨磨蹭蹭。不然万一有什么吃饱饭的官儿一本奏章上去,我在冯将军这里吃喝逗留,总归不好。”
冯继业听罢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曹公言之有理,俺备了些干粮,曹公在路上吃。”
曹彬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冯继业也起来道别。
这时曹彬不动声色道:“冯将军如此勇猛善战,闲在家终究是朝廷损失,不知可有心思出山任职?”
冯继业大喜,马上说道:“当然有!老……在下都快闲出病来!听说曹公要南下用兵,若不弃,在下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曹彬道:“你听说的事儿不错,不过南边乃蛮荒瘴气之地,冯将军果真要去?”
冯继业道:“若要舒坦,俺这新建的庄院,伸手锦衣玉食,岂不舒坦?”
曹彬笑了笑,又语重心长看着冯继业道:“我方才之言非恭维之言,冯将军有勇有谋杀伐果断,但所不足者,戾气太重。你听我一言,今已非五朝战乱之世,冯将军的脾气得改改!”
冯继业忙一本正经地抱拳鞠躬:“曹公教训得是。”
曹彬见状,点点头道:“你若在战阵上愿听我的号令,不再滥杀无辜,我进京后便保举你作副帅。”
冯继业大喜,忙拜道:“多谢曹公美言!”
曹彬抱拳回礼道:“冯将军,后会有期。”
曹彬的随从已准备妥当,一行人便出得庄子,冯继业率众送到大门之外。
大伙儿沿驿道南下,曹彬身边有一年轻人千牛备身协助公务,名吕端。多次交结下来,曹彬觉得此人常犯糊涂,但在要紧的事儿上总能见解独到,不会人云亦云,十分喜爱。
曹彬便招呼吕端赶上来,在马背上说道:“吕千牛觉得冯继业此人如何?”
吕端毫不犹豫道:“镇国公(史彦)超性情暴躁嗜杀,斜目对人不修礼仪,却为人直率有忠义之心。开国侯(冯继)业暴戾喜杀,却喜钻营。”
曹彬皱眉道:“何以见得?”
吕端直言不讳道:“支持整个西北边事的折公没抓到李彝殷,他反抓到了,岂不是能耐?”
曹彬顾着驱马,沉默良久,又问:“人总有改过之时。”
吕端竟口出粗言:“狗改不了吃屎。”
曹彬愕然,不再询问,“驾!”他吆喝一声,加快了战马的步伐。
曹彬十分为难,他也不喜冯继业这种人。昨夜睡了冯家的亲妹妹,虽然冯继业没有借此要挟,但曹彬如此拍拍屁股就走人,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久在战阵,情知战阵上勇猛堪用之人难得,但越是这种人越有毛病,正道是人无完人。曹彬一路权衡再三,认为自己把冯继业带在身边善加调教,应该能见些效果。
如若能为朝廷教出一个能征善战的良将,也是利国利民之善。
两天后,曹彬等过黄河,宿陈桥驿。曹彬又问吕端要什么人,吕端举荐张建奎。于是曹彬还没到京,于人事已心中有数也。
第九百零一章 知人善用
风尘仆仆的曹彬牵着马站在巍峨的宣德门前,仰头观赏着城楼。
这时一个身材细瘦的宦官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将拂尘抱在手里鞠躬道:“官家已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