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仁浦带着人在城外迎接,与他同行的还有党项贵族没藏氏。
魏仁浦的脸色特别不好看,那李月姬若是还没正式册封名分还好,现在她的身份,出了这档子事,丢的是大周的脸面。忽然发生这种事,那么多人知道了,想保密是办不到了。
事情相当棘手,一件小事极可能改变基本的边疆国策。这个时代的政治,完全不如现代那么理性成熟。
没藏氏风吹日晒的脸此时更黑,他看着郭绍队伍里的李月姬和岺哥。李月姬坐在马上没人拿她怎样,岺哥则被绑着。
没藏氏忽然跪伏在道旁!
郭绍已经从卢多逊那里听说了,这个岺哥是没藏氏的亲儿子……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哪怕是党项蛮夷也还是很在意自己儿子。
“陛下……”没藏氏扑通跪伏在地。
郭绍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当众故作不满道:“西平王的女儿着实骄纵,只因礼节习俗不适应,便想逃回夏州。咱们绑的那个人是她的奴仆,只是听命于她而已。”
没藏氏愣在那里,抬头看郭绍。
郭绍与之对视,希望这个党项贵族长点脑子明白自己的意思。那岺哥此行的身份本来就不是贵族,而是一个送亲的侍卫;这件事不能定性为“为情私奔”,得定为李月姬自己任性胡闹……至于大伙儿要八卦,那是没办法了,但官方不能认账。
没藏氏吞了一口口水,仿佛把刚才的话咽下去了一样,改口道:“党项人不通中原礼仪,郡主太年轻不知事,万望陛下饶恕。此中有些误会,郡主私自离开灵州,只因认为陛下不看重她;郡主是西平王的亲生女儿,难免骄纵,受不得被忽视委屈……”
郭绍不置可否,只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全部集中在李月姬一个人身上、而不是两个人,说道:“李贤妃已是朕的妃子,自有朕来处置。”当下策马便走。
魏仁浦也上马追随上来,郭绍回头沉声道:“先多留点余地,咱们才更多选择。”
魏仁浦抱拳道:“陛下英明,老臣不得不服!”
那李月姬怪皇帝娶她不亲自去迎她,折腾了一夜,这下终于如愿以偿,郭绍这回确实是直接把她接进了行宫,不过几乎是押着进去的。
行宫其实就是个大点的破旧院子,房屋照样低矮陈旧,灵州这地方就没什么好房子。院子里有一条走廊,进去后就没什么人了,一行四人。郭绍走在最前面,身后便是李月姬,武将卢成勇和宦官王忠走最后。
长长的廊道,郭绍没吭声,几个人都没说话。沉默的一段路,仿佛在穿梭时间的长廊。李月姬只能在后面看着郭绍的背影。
阳光从屋檐下投进来,叫郭绍意识到西部边疆很大很辽阔,但是这地方却让他有种被封闭的感觉……因为离最文明发达的中心地区太远了,好像在落后的山里一般。
不知怎地,郭绍的思绪竟然想到了一种事:那些被拐卖进山里的妇女。
如果排除一些国家利益的因素、以及个人的情绪影响,李月姬的遭遇本质其实很简单:她就是个受害者,被人从家乡卖到陌生的地方,只是价钱比较高而已。
她被当做联姻的工具,失去了自由。
前世的姐姐,给郭绍的影响很大。
……当然郭绍对李月姬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其中的情绪很微妙、也很简单……男子大多都会极其不爽;而且会认为女子与“前男友”不扯清关系是极难容忍的事!不过他想起在路上发现的一起掉进坑里摔断腿的马,昨夜的情况又那么紧迫,李月姬应该没做什么实质的事,忍一忍大概还是可以宽容;毕竟郭绍不是在选女朋友,而是在联姻。
郭绍内心对符金盏的要求最高,对别的女子,其实没太多要求……
而这个李月姬,虽然在党项出身很好、见过世面,但郭绍认为她仍旧缺乏历练,起码不懂男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月姬,她脸上身上全是污秽,但确是一个天生的美女,不需要外在的装饰也很漂亮……美女,在男人眼里与一般妇女又有不同。
郭绍终于打破了沉默:“李贤妃,你不要再试图逃跑了。”
李月姬:“……”
郭绍道:“你是李彝殷的亲生女儿,由你联姻最能保证两族和平。朕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把你放走。”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人总是恐惧未知……”
李月姬皱眉听着,不知郭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郭绍看了她一眼:“李贤妃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能认命,不过朕与你无冤无仇、可以让你过得稍稍好受一些。”
不管李月姬怎么想,反正郭绍觉得人还是需要妥协的,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特别在这个落后的时代。
王忠小心说道:“官家这样宽仁的人,天底下哪里还有?”
郭绍低下头,弯腰跨进了书房,这地方的房屋低矮、门也开得很矮,他转身时见李月姬一脸茫然失神,也没多想,顺手把手掌挡在门方上,免得她撞着头。
李月姬果然差点撞上,愣了一愣,弯腰从郭绍的手臂下跨了进来,二人靠得很近,她脸上“唰”一下红了。
……李月姬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心绪稍定,走进屋后不禁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墙上贴满了地图和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汉字姓名,她会说汉话,但字认得不多,也不太看得懂。那桌案上也是放着翻乱的书籍卷宗,看起来有点凌乱。
她忍不住又好奇地看面前这个陌生难懂的年轻男人。
不料这时郭绍竟然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的前胸看,李月姬皱了一下眉头,不动声色地把双臂抱在胸前。他眼睛里的亮光,与他之前沉稳的言行反差极大……
李月姬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陛下不治我的罪?”
郭绍道:“联姻之事什么都办好了,你是李贤妃,朕怎么治你?”
李月姬听罢微微放松,她虽然不了解这个人,但感觉他还是很宽容的。她又随口问:“岺哥呢?”
郭绍的神情顿时一变,脸色没那么好看了。他看起来很生气,一股戾气笼罩在脸上,刚才的温和与善意消失得非常快!人道是女子变脸如变天,男子又何尝不是?
郭绍的目光从李月姬的身子上扫过,眼睛里露出野性的欲望,冷冷道:“在中原,皇室的人犯了错,一般是拿他(她)身边的人顶罪,因为没有尽责劝诫主人。”
李月姬听罢心下一沉。
岺哥是她很亲近的人,平素与亲哥哥也区别不大了。而且,昨夜要不是自己同意,怎会连累了他?
郭绍的声音压制着某种激流,他又说道:“不过,如果犯错的人表现得好,一切都是有回旋余地的。”
李月姬皱眉道:“怎么算表现得好?”
郭绍没吭声,只是十分仔细地打量着李月姬身段各处。
有时候语言习惯和含义有差异,但人的眼神都是相通的。李月姬立刻就明白了!她被看得身上发毛,起了一层鸡皮。
李月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这个高壮又奇怪的汉儿皇帝不知说什么好了。
李月姬想说:我最恨别人强迫我,威胁我!
她从小就长得很招人喜欢,但在夏州没人敢对她不轨,大多就是倾慕和尊敬;被人喜爱,是非常舒心的事。李月姬也庆幸自己长得好……可是一到灵州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终于感觉到了美貌带来的负担和危险。
那种危险,就好像是诱人的猎物!
她转瞬间就感觉自己因为美貌,愈发弱小。她变成了一只小白兔一样。
本来觉得郭绍人挺温和宽厚,一下子李月姬的感受又变了。
郭绍道:“你先沐浴休息,想想吧。”
他的口气不善,仍旧带着怒气,温情已少了很多。说罢便走到门口,埋下头跨出去,对外面的宦官道:“给李贤妃安排个住处,找几个奴婢服侍她。”
宦官尖尖的声音道:“喏。”
李月姬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呆呆地发愣,脑子里一团乱麻。
昨夜那匹狼扑到身上的情景时不时就会冒进脑海,心理阴影非常大。那种冰冷到骨髓的惧意,非常深刻……
她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疑问,最后插进狼的头颅的箭矢,究竟是谁射的,是郭绍、还是岺哥?
当时她早就懵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实在无法确定是谁在那一刻射了一箭。
第六百七十章 要多少有多少
没藏氏两度来到行宫求见郭绍,十分着急的样子,因为岺哥被关押在里面。郭绍没有接见。
这时忽报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父子正在赶往灵州。
曹元忠闻讯大周皇帝西巡,亲自带着人马前来觐见,且进贡之物特别丰厚,带来了河西良马两千匹!这让郭绍异常高兴。
当然郭绍必须准备超过两千匹价值的财货,赏赐给曹元忠,这是礼尚往来……远离中原的节镇、或外邦的朝贡,与王朝直接统治地区的进贡性质不同,类似于变相的商贸往来;若是皇帝不回赠礼物,别人朝贡就没有动力了。
魏仁浦也对曹元忠十分满意,在郭绍面前进言道:“河西已不比当年汉唐之时,如今诸部环视,对河西汉儿威胁很大。曹元忠等军民也不愿意放弃那块丰腴的土地,他们还是希望皇朝强大、注重西北,让他们有所屏障,归义军上下之心仍向中原。”
郭绍以为然。
等到曹元忠来到了灵州,郭绍给予超规格的礼遇,亲自乘坐銮驾出城迎接!
刚出城来,便听得外面一阵奥啕大哭!是一个汉子的哭声。连郭绍也给愣了一下,只见一个圆脸的中年汉子和一个面相相似的年轻武将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后面那些衣甲内穿着红色衣服的将士也纷纷下马跪伏在地。
卢多逊在车驾旁边小声道:“陛下,地上那人便是曹元忠,微臣在瓜州时见过。”
曹元忠大声道:“臣终于见到陛下了!”
郭绍与他完全不认识,但见他如此激动,心下也有些动容,心道终究还是自家人更实心一些。
曹元忠奏禀道:“百年河西,已是道路阻塞沧海桑田,臣率河西百姓苦守故地,几经沉沦,只待有一日归复大统。今日能亲眼得见御驾,臣死亦瞑目……”
郭绍听罢颇为动容,径直从车上走下来,亲手扶曹元忠。魏仁浦在一旁说道:“当年汉朝开疆辟土,从匈奴人手中得到河西,多少儿郎背井离乡西去屯守,方有此地。曹节帅为国守卫此地,朝廷未忘曹家及归义军军民之功也。”
郭绍道:“魏副使所言,便是朕的心思。快起来罢。”
曹元忠含泪叩拜:“臣谢恩。”
曹元忠又把自己的儿子曹延恭引荐到郭绍面前,说是想让他在皇帝面前鞍前马后做侍卫……有主动表忠,让儿子入朝为质的意思。
郭绍邀曹元忠同车,让曹延恭带剑骑马在御驾之侧,以为信任。
一行人返回行宫,郭绍与曹元忠谈论河西之事,谈得十分契合,有种相见恨晚之感。到了晚上,二人还秉烛夜谈,君臣见面就打得火热。
河西汉儿此时很没安全感,能够控制的地盘已经被蚕食得只剩瓜、沙二州,归义军政权曾四面楚歌,在内部也不得佛教势力的支持。
曹元忠上位后,被迫改变强硬扩张的策略(因为对手四面都是,消耗太大),送钱又送女人,四处联姻结盟,这才暂时稳定下来。
君臣二人先回顾了汉唐时,河西多么繁荣厉害,感叹祖上开疆辟土死了无数的人、很不容易,都能说到一块儿去,感受相同,所以很谈得拢……古人靠农耕,土地是基本的产生资料;只要可以种地的地盘,大伙儿都想要。开疆辟土是最大的功劳,丢失土地就是最大的罪人。
曹元忠听说郭绍向从西面得到战马供应,当下便急不可耐道:“只要打通河西走廊和关中的道路,建立商路有利可图,西域那边的战马要多少有多少!”
曹元忠怂恿道:“陛下调兵过来,归义军与陛下东西夹击,把瓜沙东边的回鹘人、吐蕃人、党项人赶走,商路就通畅了!”
郭绍总算明白这武将心里什么立场,曹元忠到处结盟,实在是迫于无奈;其实早就想把河西诸部撵走……原因很简单,诸部把他们原来的地盘占了一大半,而且长期威胁他们的生存;如果朝廷出钱出兵帮他把河西整个收回来,他们当然高兴。
如果朝廷要征伐河西,归义军在西面夹击,其实也是双方都有利的事。
不得不说,郭绍心中的大略很多次受到影响,他一时间也被曹元忠说得热血澎湃!郭绍站起身到地图前站了好一会儿,冷静心绪,目光又看向了河北幽州。
如果有实力,当然哪里都想要。问题河西太远,要钱要兵……郭绍随口问道,“曹节帅以为,朝廷要多少人马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