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头“哼”了一声,懒得再理会他了。
李老汉见他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旁边一个杂兵转头看着自己,李老汉已不似刚才那般作态,顿时好像什么事也发生过似的,说道:“谁不犯点小错?只要别去挑衅将领的威信,一般都没事。”
那杂兵听罢忙道:“受教了!”
等干完了活儿,几个杂兵便找个没那么开阔的地方呆着偷闲。刚才那年轻人上来便问:“李老汉有儿子?”
李老汉笑道:“儿子比你还大。俺们家的地就在开封府,俩儿子都在家种地。”
那人摇头道:“怎地不叫儿子来从军,李老汉就好回家清闲了哩。”
这些年轻武夫多半都没啥心眼,什么话逮着就问。李老汉也不计较,笑道:“俺就是不准儿子从军,自个来了。”
“为啥?俺觉得从军没啥不好。”
他看了年轻杂兵一眼,说道:“上回在晋阳爬城墙,你没去罢?”
“您不也没去,咱们在石岭关呆着,不是等辽军么?”
李老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去一次,就不会在这里问俺了。”
他们消磨到中午,便听到人说该他们去领军饷了。李老汉赶紧和众人一块儿去军营里,打听了一下,不仅有铜钱、麦面,还有盐。
盐也是受士卒们欢迎的东西,这东西在市面非常贵,不仅能自家用,多的还能卖给街坊,只要稍微便宜点就很好出手……朝廷发的,不算贩卖私盐。而且殿前司也常发盐,他们直接从官府调,盐本身并不是值钱的玩意。
每当这个时候,李老汉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时候他除了大部分拿回家,还能买酒喝喝。多年以来是什么世道?不仅能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还能有酒喝,已经很不错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心境
东京内城大街上铺着砖石,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额外清脆,“哒哒哒……”每一声都干脆利索像豌豆落进盘子里。
郭绍看着外面的光景,目光很快被一处未建完的建筑群吸引。他左右看了一下位置,随口问道:“这里就是咱们叫工部派人督建的功德阁罢?”
李处耘忙点头称是。
随着马车前行,郭绍的头也跟着转动,眼睛良久观看那片地方。他收回目光,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处耘,李处耘也忙欠了欠身。
“李将军百年之后,画像也能挂在里面。”郭绍用随意地口气道。
李处耘抱拳道:“功业都是陛下的,臣不敢居功。”
李处耘的姿态很拘谨,郭绍说话却很直接:“可是我的画像不能挂在这个地方,应该在太庙里。”
李处耘一时间面露难色,似乎这句话难以回应。郭绍这才寻思……要是李处耘附和罢,好像自古皇帝比较忌讳死亡,不然怎么有万寿无疆这句说法。
“罢了,咱们不谈这个。”郭绍挥了一下手。
李处耘忙左顾而言它,岔开了话题。
但郭绍的思绪转变没那么快,还想着刚才看到的宣仁功德阁,一时间忽然有种想法:文武大臣大多赞成北伐,这个功德阁可能也有原因,他们想尽量建功立业,抓住机会留名……不过当初郭绍下旨修建这地方,并非这个目的。
不久前攻幽州的知情范围扩大到政事堂(那么大的事,得让宰相们知情),就受到了宰相范质的反对,范质要骂支持北伐的人怂恿皇帝穷兵黩武。不过这种开疆辟土的功绩,确实和文官关系不大。
能在里面留下画像和功绩的人,不知手上有多少人命,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郭绍自己也不知让多少人送了命。
在大臣面前,郭绍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以前李处耘和自己是好友和同僚的关系,说话要方便一些,但郭绍登基后就不能了……此行和李处耘交谈了不少,但看得出来李处耘说话也很小心谨慎。
郭绍也对自己所思所想缄口不言。
过得一会儿,他才看着李处耘正色道:“不论怎么做,都不能避免生灵涂炭。我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以将士的生命,来换取百姓苍生的生命。将士们是在为他人牺牲。”
李处耘的神色一凝,道:“陛下以仁心对待天下子民,百姓幸甚。”
郭绍阐述道:“辽人占据幽云之地,一旦有机会,就很容易举兵南侵。就像去年幽州军劫掠易、定二州,若是辽军主力南下,涂炭之地更广。
咱们不是在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哪怕这些事需要很多人付出性命。”
郭绍在和李处耘讲道理,又好像在说服自己。
不过,他当然不是只为了高尚的理由发动战争,人都有欲望或梦想,郭绍也不例外。
……回到皇城,郭绍没有再去金祥殿,径直入宣佑门。因为今天是十旬沐假,君臣都不办公,便是放假一天给人沐浴更衣的时间,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不过周末来源于基督教,沐假是古代传统习俗。
郭绍不想去滋德殿或万岁殿,干脆去了三清殿、皇宫里的道教殿宇。
这里十分宁静,本就是个清修的地方。他先去看望了清虚,和她说了一阵话,不过和清虚大抵没什么共同语言,毕竟年龄太小了。
郭绍想起了在这里出家的张太贵妃,一问她还留在三清殿。他隐约记起张太贵妃的一句话,她说一面之后,要再见到皇帝不知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于是郭绍临时决定去拜访张太贵妃。
张氏在清修的殿门口将郭绍迎进室内,周围只有一个道姑,礼仪也比较简单。
郭绍当下便问:“太贵妃在三清殿可好,缺什么用度?”
张氏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善待宫中之人,我在这里很好。陛下请坐下罢。”
郭绍便在一扇木窗前的木案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张氏又轻声道:“我这样的人原本没有过问了的,谢陛下挂念。”
郭绍道:“太贵妃不必谢,我也觉得这里很好,远离俗世。”
张氏顿时低声道:“陛下要是想清静的时候,可常过来坐坐。我平素也没什么人说话。”
那道姑在里面烧水沏茶,从外面的厅堂里能看到她的身影。郭绍确实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一样,虽然在宫廷里,却仿佛与一切都隔绝了。
他见桌案上摆着围棋,当下便低头观看着上面的棋局。
张氏见状微笑道:“陛下若有兴致,我们再玩上回您教我的五子棋?”
郭绍道:“那游戏太简单,老是下就没意思。太贵妃教我下围棋?”
张氏打量着郭绍的脸:“陛下真不会下棋?”
“实不相瞒,我以前就纯粹一个武夫,哪里会这些风雅之事?”郭绍说得毫无压力,他发现在这个地方确实轻松,“不过我懂最基本的规则,围死就被吃掉旗子和地方,然后数谁占的地盘大。”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前朝贵妃,永远会被禁锢在皇宫里,郭绍实在觉得她无法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张氏听罢,便详细地讲解了几种策略,然后要郭绍和她对弈练习。
过了良久,张氏身边的道姑才把茶端上来,一切都非常慢,简洁的殿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时不时响起轻轻的落子的“啪”的一声,时间也仿佛流逝得更加缓慢了。
这地方的陈设很简单,就连他们下棋的桌案,也是普通木料,连漆都没上。不过反而让郭绍感觉气氛轻松,没有那么多装饰来影响人的心境。
郭绍道:“我听说对弈也要棋逢对手,太贵妃和我这样的对手下棋,会觉得无趣罢?”
张氏面带笑意,很专注地观察郭绍,毫不犹豫摇头。
二人便默默地继续下棋。两个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确实缺乏了解,能说的话似乎不多。
张氏趁着空隙,提起细嘴的茶壶在小杯子里倒了一盏茶,递给郭绍,轻声道:“这里本就是清心寡欲的地方,茶具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好茶,陛下不要嫌弃才好。”
郭绍听罢看了她一眼,觉得一个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恐怕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张氏也确实不像真正清修的人,她长得太艳,黑的秀发、白的肌肤、红的嘴唇,眉目间的妩媚和丰腴胸脯间的线条,都破坏了那样的气质。
他静下心,说道:“茶壶只要不漏水,价值百贯和价值几文的东西是一样的。”
张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郭绍又道:“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因为人们都认同它的价值。只要咱们俩认同这些东西很讲究,它就是好茶了。”
张氏轻轻抬起布衣袖子遮掩住嘴,笑道:“陛下这番言辞真有趣。”
又是一阵沉默,只剩下落子的声音,俩人说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郭绍忽然又开口问:“太贵妃相信人死之后在这世上有鬼魂么?”
张氏收住笑容,脸色都变了。郭绍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想到的是已经驾崩的太祖。
她的睫毛在窗户透进来的流光中一阵颤抖,抿了抿嘴故作轻松道:“我是道士,不该怕鬼魂。”
郭绍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想到的是几年间打了那么多仗,已经算不清究竟让多少人送命了。”
“自古大业都是尸骨垒成。”张氏改口道。
郭绍点点头:“这围棋也很有意思,当年发明它的人,肯定是参与争夺天下的高位者。博弈双方,都在尽力占领地盘,占得越多的人才能赢。不断想要争更多的地盘,想更大、更强,怎么也收不了手。”
张氏道:“陛下虽初学棋,却立刻就在领悟其中的意境了。”
郭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现在就是忍不住对什么事都多想,或许并非好事。最近越来越觉得,仿佛失去了以前一往无前的锐气,明明已经决定的事,也常常瞻前顾后心神不宁。”
张氏沉吟片刻,好言道:“陛下半月攻陷雄城晋阳,惊动天下,您早已是明君雄主。不过在帝位上的人,思虑极多是难免的。”
“哦?”郭绍终于感受到,这做过贵妃的人,着实是见过世面的。
此时他的身心都放松,那些积压在内心的心绪也因此冒出来。平素在人前,他就算有什么情绪,也会表现得正大光明,自信十足,这样才能稳定人心。
郭绍确实觉得这阵子自己的心境不好。现在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处境越来越好,心境反而变差了,实在有点不知怎么回事。
二人一连下了几盘,因为棋不逢对手,下得很快。郭绍看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辞。
张氏道:“要是陛下不嫌粗茶淡饭,三清殿也可以用午膳。”
郭绍立刻就微笑道:“我来拜访皇室长辈,留太久还要吃饭就不妥了。太贵妃保重身子,我过阵子再来问安。”
他接着又道:“我会记得与太贵妃的交谈。”
第六百章 风声渐起
宣仁元年六月。郭绍与枢密使王朴商谈,将北伐的时间定为明年春。
诸国发动战争的时间,多数是选择在春季,从高平之战、秦凤之战开始几乎都是春季发动。因为汉人传统的过年是最重要的节日,大年过了更容易动员人马和民壮;北方严寒,冬季用兵也非常艰难。
但那时候可能也是辽人猜测防范的时间,要保障战争的突然性便更加困难了。
此时,离北伐的时间还有整整半年。
不久,河北地方官奏报请功,在黄河北岸抓获了几个契丹人细作。
抓获奸细的过程很简单,巡检官差在路上撞见几个模样蹊跷的人,上前盘问,竟发现他们不会说官话,逮住一审是契丹人。
辽人打探消息的路数并不奇怪,此时诸国似乎都没有间谍的概念,最多称得上斥候,便是被逮的那种人。恐怕辽人斥候也没觉得一定会被抓住,因为他们不是要混到东京来打探消息,只是在黄河附近打探情况。
因为周军此时如果要北伐,必过黄河……需要大量架设浮桥。
观察黄河上的浮桥,是辽国判断周军大规模北上最快捷直接的办法。
辽国此时派斥候深入,显然已经对周军北伐的意图有所警觉;但他们不清楚周军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北伐。
大周朝廷对北伐知情者也只有中枢的十几个人,而且他们只知朝廷已经决定北伐,仍不知具体的时间;此时完全知情的人只有郭绍和王朴……还有符金盏。
有大臣进言派人提前联系高丽和河北汉将的建议被否定。
高丽离东京太远,离幽州也很远,不能直接对幽州之役产生影响;高丽虽然一直对“渤海国旧地”野心勃勃,却进攻能力不足,结盟只有长期战略好处,没有战术益处……最不利的原因是,很容易泄露北伐的大致时间。
联络幽州汉将同理,很容易暴露出北伐迹象。
……元年中秋。东京灯火繁华,佳节酒宴和赏月的景象一如往常。
此时夏季炎热的天气已经过去,越来越凉……等气温到达最冷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