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大模大样地端坐在上面,沿途遇到宫人都跪让于道旁。郭绍此时已经对这种尊贵的处境习以为常……他感觉很好。对于人生,其实满足了基本的衣食住行后、对现代的各种玩物失去新鲜感后,古今区别不大的,最终能让人注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尊严、地位、自我价值变得更加重要。
皇城是一个能让人自我膨胀的地方,郭绍就是皇城万众人的中心,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是天下人的中心,亿兆人尊重他的意志!
辇车走得又稳又慢,郭绍一言不发坐在上面,良久的时间让他胡思乱想。他有时候感觉很稀奇,可能是当上皇帝太快的原因,自己又太年轻……几年前还是这个世道底层的人,而现在,那些排场能耐很大、曾经叫人敬畏的权贵强人都在自己脚下,让他偶然感觉有些不踏实。
不过,郭绍决定用实实在在的功绩来坚实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地位,做到世上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京娘已经得知了皇帝的行程,她提早就带着宫女宦官在院外迎接,一番简单的礼数,郭绍便进了她的院子。他立刻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的几道精致小菜,当下便笑道:“京娘越来越细心了。”
京娘神色奇怪,目光闪烁,终于低声道:“花蕊夫人来过,她下厨做的菜。”
“哦?”郭绍脱口道,“人呢?”
京娘道:“走了。我留她,她说天黑了回去不好。”
郭绍微微低头,看了一眼京娘的脸,心里闪过京娘和花蕊夫人之间的旧谊,便在圆桌前坐了下来,说道:“既然都摆好了,先来一起用膳,别说我还真饿了。”
他大模大样地提起筷子,随手夹了一块白色的薄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菜,反正看起来卖相很好。径直放进了嘴里一嚼。
就在这时,郭绍的神情微微一变,咀嚼也慢了下来。这玩意非常好吃!入口又酥又脆,有一种香味,而且吃惯了肉食后觉得很爽口……不仅如此,味道还有层次感,吞下后留下回香和回甜,十分精细。
郭绍再夹了一块,细看了一番,只见这种圆薄片白皙晶莹,外面有一层白白的细粉、撒得十分均匀,切得也相当精致用心。他轻轻咬了一点,细尝,觉得菜肴的主体应该是山药,粉末可能伴有莲粉和一些调料。
这盘菜摆在白玉一般有花边的盘子里,中间放着腌制的糖杏点缀,堪称是艺术,看上去像是一朵莲花……很容易叫人感觉得出来,做菜的人很用心、很认真。
他的眼前仿佛看见了一个婀娜的女子,在厨房里一边想着她为谁做菜,一边默默地忙碌,裙裾随着她的身影轻轻飘荡。菜肴上仿佛还余留着那玉白指间的清香和情意。
郭绍心里一暖,他觉得自己并未因为血火的洗礼而变得麻木,仍旧很容易被这种点点滴滴的东西感动。
良久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发现京娘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郭绍这才醒悟,刚才自己失态了。
“一道菜,真的有那么厉害,把你的心都勾走了?”京娘小声道。
郭绍忙道:“确实厨艺了得,比宫里的御厨厉害很多。京娘也尝尝。”他说罢把咬了一口的薄片放在自己的小碗里,亲手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给京娘,有些尴尬道,“尝尝吧,花蕊夫人是给你做的菜,我跟着享用而已。”
京娘道:“她可是专门给你做的,因为她知道你要来。”
第五百八十九章 浮动
郭绍征战北汉一趟,平素都是顶着太阳骑马,风吹日晒,皮肤又粗糙了一些,那精细白洁的菜肴在他嘴边,样子形成鲜明的反差。
京娘很沉默,坐在对面什么也没说,大概她不愿意说花蕊夫人什么,毕竟花蕊夫人和她关系不错。
这时郭绍便开口道:“我想起有一个戏耍,拿一只蚯蚓放在两个通道岔口,一边是蚯蚓爱吃的食物,一边是热的炭火。让它爬两遍,接下来蚯蚓就会毫不犹豫选择有食物的一条路。”
“谁那么无趣,做那等事。”京娘皱眉道。
郭绍道:“是做试验,但凡生灵都会趋利避害,怎样让它觉得好受,它就会忍不住怎样选择……所以我从来不把人,当圣人来要求。”
正如这道山药做的不知名菜肴的味道很有层次感,郭绍没吃一块,都品出了不同的味道。他能猜出,花蕊夫人确实是专门给自己做的,也是一种暗示。
郭绍倒并没因此看不起她,他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女人也不例外……这也是须眉们不断争斗上进的欲望动力之一。太多的道德舆情误导,掩饰了人间肉弱强食的本质。
但郭绍寻思,按理花蕊夫人的命运应该是作为征服者的战利品被掠夺;现在却相反了,没人动她,反而让她处境尴尬。
就在这时,京娘忽然没好气地说道:“陛下煞有其事谈什么对错?我觉得,在男子眼里,女子只要长得漂亮就不会有错!”
……
秦国公府,太阳已经从屋顶消失,只留下天边的一片橙黄流光。天地间仿佛全是房屋,偶尔有一座浮屠耸立在远方,在晚霞的背面,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黑影。
花蕊夫人一到家,孟昶就急匆匆过来见她了,他显得迫不及待,好像整个下午都在等待花蕊夫人回来。孟昶白皙浮胖的脸上,此时泛着病态的殷红,他看着花蕊夫人,径直问道:“你见郭绍了?”
花蕊夫人摇摇头。
孟昶疾步踱了两步:“你欺瞒我!你独自留皇宫能有好事,再说你和京娘有多少话说,呆了如许久,天都快黑了才回来。你做什么了?”
只有这种时候,花蕊夫人静如湖面的生活才能出现一丝涟漪,她看着孟昶激动的脸,忽然脱口说道:“下午我下厨做了几个菜。”
孟昶听罢又羞又愤,气得几乎要蹦跳起来,最终还是没怎么着,只是酸酸地讽刺道:“你都很久不愿意下厨给我做菜了,却送上门去给那人下厨讨好他……”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哽咽道:“我输掉了一切,连自家女人的心都留不住……”
花蕊夫人一阵难过,又感到很烦躁。她忽然有点后悔说起下厨的事,自己为何脱口就说了呢?大概是因为孟昶已经无法挟制自己,他甚至因为担心生存想依靠花蕊夫人保持与京娘或皇室的交情。
花蕊夫人这么一想,又想起曾经孟昶给予自己的一切,便觉得有点过分,忙好言道:“京娘护着咱们,咱们不能给人家什么好处,我给她做菜以表感激,如此而已。京娘单独住,又轮不上她经常侍寝,阿郎别想得太多。”
“真的?”孟昶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花蕊夫人马上点头,和颜悦色地应道:“嗯。”
孟昶在东京呆了一段时间很消沉,但也依旧放不下脸面,男子好像真的很计较那等事,大概关系的是一种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自尊。
花蕊夫人不再提在皇宫的事,吃过饭就进自己的卧房去了。
秦国公府很宁静,既无正事,也无来客……孟昶现在的处境,不值得任何人结交。花蕊夫人更是不能随便出门,日复一日都在这个院子里、卧房里呆着。
花蕊夫人当然感到很无趣,生活一潭死水,但也不是不能过,至今仍算锦衣玉食、甚至偶尔进皇宫参加最尊贵的宴会,这已经超过了世上绝大不多数的日子……
偶然之间,她想起在今日的庆功宴上,郭绍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兴许真的忘记了;她也想就这样过下去,不再胡思乱想。
花蕊夫人在窗前缓缓踱着步子,感受着外面的光线一点点地变暗,仿佛是光阴在一寸寸地消逝。
在这样平静似水的光阴里,她的脑子里闪过某一个炯炯有神的专注的眼神,那手筋绷着的大手,以及男子坚实的身段和举止。花蕊夫人心里一阵浮动……心里有种饥饿感,仿佛一种饿了渴望食物的欲望。但孟昶却不能平复她的浮动。
花蕊夫人感到脸上一阵发烫,这样的情绪让她感到很羞愧。
她仿佛听到了那个纵横天下的男子的温言安慰,那怜爱的口吻和眼神让她难以自已,情绪从平和中走向端点。
花蕊夫人急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有种找不到出口的感觉。她走到了梳妆台边坐下,抬头看着镜子里秀丽的脸,铜镜里白净的皮肤在铜光中浮上一层微微的鹅黄,她把手放在脸庞上,又挺了挺胸脯,仔细打量着里面的镜像。修长的脖颈、圆润胀鼓鼓的胸脯,美丽而不失风情。
她很认真地审视着自己。这样娇弱精致的美色,也会在光阴中老去逝去,自己却在这里虚耗。花蕊夫人心里很不甘心。
她的眼神一阵迷离,对着镜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问:“我有错吗?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
这时窗外有个提着灯笼的奴婢从屋檐下走过,灯笼的光从窗户照射进来,镜子里秀丽的脸先是一亮;很快光又被墙壁挡住,光线恢复暗淡。明暗之间,仿佛花蕊夫人的心绪阴晴不定。
她时而否定自己的品行,时而又愤愤地想,我既然有这么一副容貌,为什么不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为什么我就该认命?
不管她的心绪如何浮动,周围依旧宁静,夜色来临后,院子里的草丛里已经有虫子在低鸣。
第五百九十章 念想幽州
晨光从金祥殿的一排窗棂之间照射进大殿,亮堂明净,阳光让宏伟又华贵的殿宇金碧辉煌,仿若在仙界。下方文武百官齐呼:“吾皇万寿无疆。”
“众卿平身。”郭绍分开腿四平八稳地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下方。
接着当值的宦官就上前唱词,诸官陆续上奏言事。
郭绍坐着,回顾左侧成排坐着的翰林院官吏,一个个正在奋笔疾书,覆盖着黄色桌布的桌面上摆放着玉玺、诏书等物,大殿上发号施令的人手和用度一应俱全。他感觉这里仿佛是一艘大舰,自己就是掌舵人,每一次的调节都影响着整个国家的方向。
大臣们有歌颂皇帝武功的,也有赞叹风调雨顺各地庄稼长势良好的。郭绍时不时捉摸着措辞,让有司官员劝农;反正农耕国家,朝廷重视农业总不会有错。
工部侍郎上奏修黄河的方略,但宰相范质见解不同,俩人当场在大殿争执起来。
治理国家的每一件事都是细致活,文官们很容易政见不同,支持主张的理由也多不胜数;而且每个人还有站队和立场问题,理政是十分复杂的事。
郭绍的做法是下旨他们各自写成奏章上奏后,再作决定……其实是准备把争执丢给政事堂继续扯皮,等他们扯出个子丑演卯来再说;郭绍要做的事是等大臣们达成一致后,准奏给钱给粮就行。
他分得清轻重,此时大周最重要的事,依旧没有摆脱(五代十国)的关键,那便是军事!
不然,无论内政经营得多么精细,一旦面临战争动摇国家的情况,或者有武将拥兵自重……什么都是白搭。
无论大臣们把道德文章说出花儿来,郭绍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得先保持军国体制,拿回幽云十六州;然后才能从根本的制度上调整兵权体系。
……
大朝之后,内阁大臣左攸离开了皇城,眼看时间还早,便去了东京北城虎贲军校场上。那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大群汉子成队列地站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身上穿着板甲四件和皮甲,崭新的衣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个个汗流满面;他们拿着长矛看着土台子上的一个大汉的动作,跟着舞动长矛。
“霍!”众人随着长枪刺出,一齐大声呐喊一声。
大将周通策马来到左攸身边,二人多次跟着郭绍南征北战,是认识的人。周通道:“禁军诸部在攻东汉国(北汉)时有损耗,枢密院从各地征调了精兵补充兵源。”
左攸是文官,当然不会贸然对将士指手画脚,当下便赞道:“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的青壮好汉。”
周通摇头道:“中原精兵多已集中禁军,要选有武艺经验、又强壮的人已很难。这里面有些人,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左攸听罢愕然道:“那样的人能用?”
周通淡然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打仗,只要底子好,先做杂兵,多上阵历练,十个总能剩下一个精兵!”
左攸默然。
周通又道:“除了神臂手,别的精锐除了训练,都是人命堆出来的!朝廷十万禁军,这几十年在沙场死伤的儿郎何止百万?!”
就在这时,周通皱眉走到一个年轻汉子跟前,在他的腰上拍了一巴掌:“你这躯干动都不动,光靠手臂能有力?”
那汉子见大将盯住自己,脸顿时红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周通拿了旁边一个士卒的长矛,向前猛刺示范了一下,指着那汉子道:“照着我的动作!”
汉子紧张地比划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