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急道:“事到如今,赶紧阻止部将们前去中军。父亲告诉将士们,郭绍要谋反!”
韩通摇头道:“有用吗?再说如果我真那么做,又没真凭实据,先变成谋反了。”他上前拍了拍驼子的肩膀,“不必害怕,我得出发了,你在船上等老子回来。”
“父亲……”驼子忽然扑通跪到地上,哭了出来。
韩通看了他一眼,不作理会,提起佩剑便走出船舱。
河畔上骑马的人纷纷向中军大营而去,人很多。韩通从侍卫手里接过马缰,也带着亲兵径直向远处的大片营地而去。
军营里,气氛很热闹,不过仍旧保持着军纪,站哨的、巡逻的都照行军布阵的部署,丝毫不乱。中军行辕在一处征用的破落庄园,周围已经被大片的军营围了起来。
韩通骑马来到营寨门口,立刻就有一个武将上前抱拳行军礼:“拜见韩将军。”
韩通点点头,从马上翻身下来。
那武将拿出一张纸条道:“郭大帅下令,韩将军到中军了,带您去见面谈谈。”
韩通愣了愣,点头道:“好。”
他跟着武将走进营寨,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下,又有人上前招呼他的亲兵,带着亲兵们也进了营寨,但不是走一个方向。
韩通和带路的武将一前一后,默默地进了一栋房子,路上默默无话。及至一扇门口,便见十几个披坚执锐的大汉昂首跨立在两侧。带路的武将转身道:“请韩将军解剑,这时规矩。”
韩通咳了一声,解下腰上的佩剑叫过去,那人径直放在了门口的刀架上,伸手道:“请!”韩通大步跨进门口,走进去一看里面没人,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周围也没门、没窗,只有瓦顶上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室内光线比较暗。
他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武将抱拳作礼:“末将下告退了。”也不说为什么告退,没交代任何事。
韩通坐在那里,目视那小将出门。他已经大概明白自己什么处境了,忽然间才感到有点悲哀憋屈,不过自己的性子就是如此,不愿去干那等阿谀奉迎的事,只不过原以为郭绍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不念功劳的人……现在才明白,在权力场没有人仁慈,大伙儿都心黑手辣,宁可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想到自己一生征战,小大战役无数次,结局却是死在这么个简陋昏暗的角落里,心里感到十分悲凉。
让老子死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也好!韩通心里憋着口气,左右再看了一番,这屋子只有一道门,心想动手的人只会从门口进来。
手里没兵器,不过坐的椅子倒可以一用,还能各档扫打一下弓弩箭矢。韩通做好准备,死前也要站一回,哪怕匹夫一样拼杀。
他沉住气,盯着那道门,手却不动声色地放在膝盖上等着。门外透着晨曦的光,最后一会儿看看这人间了。现在还很安静,军营的嘈杂声都被墙壁隔离了大半,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四百八十五章 宋州(三)
旭日东升。草叶子上还沾着昨夜的露珠,日光还未完全驱散空中的薄雾,早上的空气比较湿润,红彤彤的太阳在地平线上颜色分外鲜艳。
中军行辕的营寨门口分外喧嚣,一处简陋的木台子搭建起来,仿佛是乡间唱戏的台子,两边立着许多木板,上面贴满了纸张,木板附近闹哄哄一片,许许多多的将士在那里往上面瞅。
有士卒提着锣敲了一声,嚷嚷道:“虎贲军的在那边,镇兵的那边,龙捷军的这边。”
又有行营军府的官吏站在榜前,有的人在念上面的字,因为有些将士不太识字,还有的在后面挤不进来,听别人念就好了。还有官吏在大声说话:“今日定下各指挥的升迁名单、赏钱数额,因宋州到京师尚有二百多里地,将士运送保管不太方便,要回京后再照数额由国库在五日内拨付……”
众人议论纷纷,原来昨晚见到的从船上运下来的东西不是钱。不过大伙儿也不以为意,只要中军说定了多少钱,应该不会有差错,大周朝廷这点信用肯定有的,回去再给也没啥,还不用自己搬那么远。
又有官吏喊道:“都看看,要是哪个指挥觉得不服,找各自的军都指挥使或军都虞候来个说法,中军可以听从各指挥的道理重新修改。功劳最大的指挥,和没有提到功劳的,赏钱级别能相差十倍,大伙得瞧清楚……”
就算跟着走一趟,只要参战了的军队都有赏钱,但和那些作为尖刀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人马肯定有区别。大伙儿对这种干法都挺接受,将士们大多都干过不少仗,明白在前面打硬仗是提着脑袋拿命拼出来的,当然应该多赏。
中军主帅郭绍颁发的赏罚也多半没啥问题,因为写得很细,哪个指挥打过什么仗、为整个战役中起了什么作用、有什么战果都清楚明白,逐一说明,大伙儿无话可说……也有人纳闷中军为何如此清楚,全凭那帮传令兵和记录军令的官吏,每个武将下达过什么重要命令都有备档,军府的官吏按照那些军令、就能把各指挥干过的事大概弄明白。
这边的人在闹哄哄地听官吏们念功劳簿,后面的人马也成方阵在聚集,大多是虎贲军和龙捷军的将士。大军驻扎后,早上都会出操,然后列阵。成片的人马,如云的旌旗,也只有在军中才有这般壮丽的景象。
良久之后,便听到“喀、喀、喀……”整齐的脚步声,武将们转头一看,四列纵队的精锐步兵列队而来,然后分开两面,在附近列队戒严。
众人见此阵仗,知道中军的大将大官们要来了。果不出其然,不一会儿就有一大队马兵护着几个人过来了,当前的人便是中军主帅郭绍。
郭绍行至营寨门外,从马上翻身下来,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兵,便大步向那简陋的木台子上走去。
“郭大帅!”虎贲军的武将们见了他便喊了起来,接着众军纷纷大喊“郭大帅,郭大帅……”,声浪瞬间在整个军营里蔓延看来。此时此景郭绍倒没料到,却也鼓舞了他的勇气。看,将士们很拥戴我!
郭绍的心口扑通扑通直响,若非这些年在公众场合锻炼,此时定然很紧张。因为站在这种地方,会成为观众们瞩目的焦点,无数的眼睛,会影响人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示意,待喧哗声稍稍停息,他便开口道:“今日论功行赏!兄弟们浴血奋战征战数月,靠拼杀得来的好处。”
台下无数的将士一通欢呼。郭绍又道:“我们拼杀不止为了好处,还为了天下苍生!蜀国、南唐相继归入我大周版图,大周的实力壮大了!此时此刻,我们在欢呼胜利,但是……幽云十几个州的大片国土还在外族人手里。”他挥起手里的剑鞘,拿剑柄指着北方,“幽云十六州,自古乃中国(中原附近的王朝)的核心地盘,这是所有华夏儿郎的耻辱!”
郭绍高声道:“多大的地方,多少族人同袍在那里生存。兄弟们想想罢,那些同族同宗的人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正在被蛮夷奴役凌辱,正在刀枪下屈辱悲惨地呻吟!无时无刻不等着咱们。战争远未结束,我们要收复整个河北……”
就在这时,忽闻鼓声敲响,饶、排箫的吹奏随之而起,然后附近的数百人便缓缓地唱:“大周猛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周宪作的曲,本来她还填了词;但郭绍见短短几句还有典故,太文雅了,怕老粗的武夫们听不懂,也学不会,就自己捣鼓了四句词。
豪壮悲壮的军乐,缓慢又气势恢宏的歌声,苍劲的气势迅速在军营中蔓延。一共就简单四句,数百亲兵反复唱,很快大阵里的人们也逐渐跟着高唱起来了。
左厢第一军幽州都的张英等人最先出声,他们最激动,很多人都在抹眼泪,纷纷跪在地上。这帮人是第一次北伐时投靠周军的人,都是幽州汉儿,恐怕对此感触最深最直接。
歌声越来越大,唱的人越来越多。几万人聚集在这里唱军歌,悲壮雄壮的声音在天下之间回响,在汴水河畔的辽阔平原上飘荡,惊天动地。那不是歌,仿佛是万众一心的呐喊、誓言,若是遥远北方的仇寇看到这样的阵仗,定要感到背脊发凉。
旭日照样下,不久前还在喧闹的人群,现在个个神情肃然,沉浸在壮丽的气势之中。歌声在风中,掠过一排排饱经风霜、百战余生的脸。
天地也为之动容,古旧的宋州城楼,高大的楼上门窗,远远看去好像是一对眼睛,正垂目俯视着大片的将士,倾听着这宏大的声音。
连郭绍自己都被面前的气势震慑了,他紧紧握着剑柄,跟着哼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道:“郭大帅率领兄弟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收复河山,大伙儿只愿追随郭大帅!”
第四百八十六章 君临天下
连绵广阔的营地上,几万人在这里。后边的人看不清那台子上的人,就看见个人影。前面说什么,喊破嗓子都无法让远处的将士听到。不过军乐的起伏就能影响所有的人,气氛能覆盖整个军营。
前头的台子上又出了状况,但离得远的将士一时间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群士卒抬着一把黄灿灿的椅子上木台了,是从南唐国缴获的龙椅!大将李处耘和罗彦环带着一群人从另一边涌了上来。底下的将士一片哗然,特别是聚集在下面的武将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上面。
郭绍大急:“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李处耘等人不有分手,拿出一件黄色的龙袍来,拽住郭绍就给他披在了身上,然后把他按在了龙椅上。整个过程十分麻利干脆,大伙儿都没怎么反应过来,郭绍已经披着龙袍坐在了椅子上。
“吾皇万岁,万岁……”李处耘等人就地跪伏在跟前,一起大喊,“万万岁!”
郭绍坐在上面,虽然对此时此景有所准备,但一瞬间脑子也晕乎乎的,脱口说道:“你们害苦我也!”
李处耘大声道:“陛下乃太祖之侄、义祖之嫡曾孙,天下大半都是陛下打来的,开疆辟土功盖当世,舍陛下为天下共主,还有其谁?”
这时聚集在附近的指挥使以上武将才回过神,纷纷跪伏在地,高呼:“万岁!”连王朴也毫不犹豫地跪拜了。
在人们的嚷嚷声中,无数的将士成片地跪倒,万岁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动山摇!郭绍坐在椅子上,瞪眼看着眼前的宏大场面,心口是“扑通扑通”直跳,好像要从嗓子眼里扑腾出来了一般,不过另一个颗心却渐渐落地,状况比想象中还好,简直太顺利了。
特别是虎贲军的万众将士,简直毫无被迫的样子,个个兴高采烈跪得十分痛快。
这就算称帝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身上披着龙袍,绝对是回不去了……必须坐稳,否则绝对下不了台!郭绍坐在这里,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精兵猛士,看着辽阔的土地……原以为最大的感觉会雄心万丈,激动万分;但此时此刻,他除了那样的心情,最大的感受竟然是莫名的不安!终于有点理解皇帝们的心态了,这根本就是人的本性。
但他提醒自己,在关键时刻,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表现。平素在众人前说话上好,岂能在此时一声不吭?
他收住各种复杂心绪,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平息。手伸到空中,他真有一种去把握日月、乾坤的心情。
“诸位……”郭绍中气十足地大声道,“尔等为了富贵,将我按在这椅子上,事已至此,我勉为其难无法推却……但是,你们拥立了我,就必须听我的号令,依旧要遵守军令,否则这位置,我不坐也罢……”
郭绍说罢,佯作要起身,实际上他愿意不坐才怪!都这样了,谁不让他坐这把椅子,谁就是要他的命。老子不弄死你!
这番话他也是事前就准备好的,总结了前人影帝们的演技,感觉这样说挺有水平的:一则,装作谦让的传统做人态度和礼节,二则反衬出那种万众拥护的形势,你看,老子本来不想当皇帝,你们都亟不可待逼我的!三则,话里虽然责备大伙儿为了富贵,实际也是在承诺,拥护老子,我会给你们富贵!
李处耘等人哪能不懂,立刻带头嚷嚷道:“陛下金口玉言,说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从?”
董遵诲也是激动地喊道:“陛下威加海内,亿兆子民听命!”
史彦超扯着嗓子道:“谁敢抗旨,老……末将第一个替皇上执行家法!”
你娘,谁和你一家的?不过听到史彦超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拥护样,郭绍此刻是十分受用,不由得专门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众将吵吵嚷嚷,争先表态。在这个时代,对皇帝表忠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是有社会根基的,皇帝根本不是人、是神,自然就不能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