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郭绍就是个俗人,就算在现代社会,如果有一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么悲惨的事,显然比其他同样悲惨的人更容易让人同情。
“玉莲?”郭绍准备给予她在这里最大可能的权威。
董瓦匠顿时嚎哭:“你们不能这样啊!老三你这个坏种,俺给你吃给你喝、十多年!养不熟的东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莲道:“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好歹,这件事和董三妹没什么关系。她不愿意和她爹走,可以买下来。”
董瓦匠顿时就止住了嚎哭,抬起头道:“您要出多少?”
郭绍满脸鄙夷,心道:你不会稍微装一下么?
他伸手进自己的腰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银。中午请酒席没花多少钱,那铺子上的流水席九桌,并不贵。郭绍便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别啰嗦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一个人还不如一只羊值钱,这里不少了。”他干脆把话说绝:“你要再啰嗦,一文钱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松了绑,迫不及待地双手捧住钱。竟然还高兴千恩万谢,说话漏了嘴说够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后掉头就走,临走时连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着这么多钱,激动坏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简直和他的年龄不符。
“你们都不是人!”忽然听到玉莲情绪激动地骂了一声。郭绍转头一看,只见她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她捂着嘴,扭过头去就往里跑。
郭绍又低头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睁得老大,十分无辜。
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浅浅的涟漪
“三妹。”玉莲轻轻唤了一声。
“嗯……”小娘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这位大姐姐似乎没有下文,便又继续用那双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周围的雕楼画栋、水榭楼台。夕阳挂在那道空中弧线走廊上,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美丽光辉,小娘子的大眼睛里映出两道彩虹。
三妹肯定从来没出过河东,甚至连她们那个小村子可能都没离开过。
河东高平,因为是北方西线的主战场区域,经年累月的战争。干旱、蝗虫、兵祸、赋税横行,在这样的地方,一个村子里,三妹肯定没见过东京这样的景色。别说和河东比,符家这座别院就是在东京也算得上好宅子。
三妹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玉莲都不搭理。
见到她的眼神,玉莲恍然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走进河中的李家时的景象。那时,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明净、如此漂亮的地方;认为这样的地方连角落里都充满阳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莲从三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对她此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莲轻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三妹,或许有些路是命中注定的,你会长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么……”
小姑娘抬起头,不是很理解玉莲说的话,她看起来有点茫然。
院子里很安静,偌宽的后园,现在就玉莲和三妹两个人;还有正在外院的绍哥儿和老黄,整座府邸现在只有四个人。不说别的,打扫起来也很多活吧。
郭绍上无父母,下无儿女,连妻子、兄弟甚至亲戚都没有,人丁单薄到了极点。不然此时此刻可能会有亲人亲戚来分享这一切,同时也会帮忙充实这座宅子。不过现在的状况,郭府空荡荡的。
玉莲在后园面对池塘的正屋旁边,给三妹定了一间房间,告诉她:“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这间屋子属于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说话,偶尔说简短的话也是一口的河东方言。
玉莲从那间屋出来,本想考虑一下怎么打理这座院子,绍哥儿是没空管的。但她一时间只觉得心绪烦乱,天还没黑就觉得很累。走到有荷叶的池塘边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今天的情绪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这一生最激动最耀眼的时候,至今都还在梦里一般,没有完全回过神来;那些幻想和做梦才能见到的景象,竟然一个上午全经历了!她照着水里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是在梦里。绍哥儿突然就满足了她原本觉得虚无缥缈的不可能实现的场景,她几乎来没来得及有心理准备……虽然这样的心愿是那么表面,像池塘里的无根之萍,但玉莲还是觉得弥足珍贵,值得好好记住。
但为什么自己又会陷入眼前这种莫名的伤感之中?
也许是听闻了父母都死了……他们才真正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也许是亲眼看到一个父亲怎么卖掉女儿。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郭绍的声音道:“你在想什么?”
玉莲忙转过身来,只见绍哥儿正向池塘边走来。她赶紧露出微笑来,想表明自己很高兴,但眼睛却无法掩饰,目光里带着些许忧伤。
果然郭绍就仔细瞧她的眼睛:“怎么,还在为那事生气?这种人眼不见心不烦,撵走就别理会了。”
玉莲摇摇头,收住了勉强的笑容,眉头微微一颦。平缓的柳叶眉,天然没有丝毫修剪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浓;眉底有些又细又杂的细毛,让一双眉毛看起来有点毛糙。玉莲的毛发似乎比较发达,头发也是又清秀又浓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在想那个人。”
郭绍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满城休整的时期,现在他闲下来,变得很有耐心,语气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么?”
玉莲道:“郭郎今天为我做的事,我不会忘记。”
“嗯。”郭绍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太在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湖面漂亮的泛着橙黄颜色的波光。充满了自然的风情,简直可以叫人忘记是身在首都大城东京内。
但马上又听到玉莲继续说:“我会回报你。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一件你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但只属于你,你不能把我卖掉!”
郭绍惊讶地回过头:“为何要这般说,我不会卖你的。”
玉莲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厌烦了,你让我去死罢。我只想最后一次活着,真的累了……”
“玉莲!”郭绍一阵动容。
玉莲的眼睛里满是夕阳般的伤感:“如果我是三妹该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东西,但不想被再卖掉。”
昨天在那铁匠铺里,刚刚和她重逢,她就已经用倾诉般的口气说了一席话。郭绍发现当时自己没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个善于说太多的人,所以没什么回应,只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现在她第二次这样倾诉,忽然郭绍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会太直接地说什么,她这样大胆地倾诉,其实是告白吧?
郭绍愣在那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来了,园子里宁静下来了,情绪在微风中轻轻飘散,洒落在水面上成为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郭绍心里感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安慰她……难道因为变成了武将,几年时间下来,自己已经完全被同化,成了一个纯粹的武夫?
“唉……”玉莲轻轻叹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女人总是容易情绪化,之前还因为出了几年的闷气、找回了自尊、实现了幻想,那么高兴激动的;还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来情绪低落了。
郭绍真是有苦说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前世好歹也吃过不少墨水,怎地临场肚子里就一片空白?
玉莲见他愣在那里似乎无话可说了,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去给郭郎做饭。”郭绍想说,很想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脸,而不是这样的一个强笑。但说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等等。”
郭绍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淡定。他将不远处的一株蒲公英指给玉莲看。
玉莲依言瞧过去,果然见到一株已经开出白花的植物,微风一吹,白色的细小花瓣带着种子就陆续飘到空中。她不知道郭绍为什么突然对一株小小的草感了兴趣。正纳闷,耳边就响起了他的声音:“那珠蒲公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它以前就是一颗种子,就像飘在空中那些白花;会落在哪里,只看风吹到哪里……
它很小,不能选择自己落在哪里;要是运气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贫瘠的石缝里。但它可以选择努力地活下来、生长,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水分。看,就算在石缝里长出来,它不是也生长出绿色的叶子,开出了漂亮的白花么?”
“郭郎……”玉莲仔细地瞧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在铁匠铺前前后后许多日子,却并没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这个常常身披铁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时候也有这样温柔的面孔。
郭绍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听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么心思,你老是在纠结自己哪里不好。我想给你说,没关系的。在我眼里,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虽然有点不幸,但这么多日子一直很坚韧。”
玉莲显然是懂了,她脸上的红晕和羞涩已经充分暴露了心迹。郭绍说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说服力的夸赞,那么意思就是喜欢她、不嫌弃她。
“你真的这么想么?”
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
玉莲其实很聪明,她应该马上就能明白的,因为这种婉转的表白方式就是她开的头……
“我会报答你的。”玉莲红着脸悄悄说道。昨日的这句话,如同就在耳际,恍然连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来越想了解郭绍了,吃晚饭的时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郭绍身上。她现在可能不仅想了解关于郭绍的表面,还想理解他内心的东西。
“你是不是有个姐姐?”玉莲终于忍不住又问他。
郭绍不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
吃过晚饭回到房里,郭绍终于见识到了她想怎么报答自己。她沐浴之后也不梳理,散着头发,就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郭绍房里。
刚才郭绍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边的一只砚台,无趣地琢磨这玩意要是在现代能值多少钱。忽然见着玉莲这么一副模样进来,顿时呆在那里。外面天都黑了,屋子里就点一根蜡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还衣衫不整。
郭绍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紧张起来。到古代几年,确实还没有机会能亲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经验都忘光了,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玉莲红着脸靠近,手抓着衣角似乎等待着什么。但郭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手脚沾了胶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动都动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
玉莲也似乎很紧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悄悄瞧了一眼郭绍。又等了一会儿,她便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点粗糙,但身上泛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颤抖着握着郭绍的右手,慢慢抓着它伸进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静谧的夜,此时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第三十五章 向训家的小二郎(一)
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醒了。玉莲枕着他的臂窝,依偎在怀里睡得香极了,有节奏的暖暖吐息正呼在他的颈子上。郭绍发现整条胳膊已被她的脑袋压麻了,顿觉左臂完全麻木;但俩人依偎在一起的肌肤相亲又让他觉得滋味很美,一时间正是痛苦并快乐着。
他准备早点起床,心里还有一件事挂念着。今天向训请客……向训对郭绍来说简直就像赏识他的贵人,没有向训通过宰相王溥的推荐,郭绍能不能一下子做到内殿直都虞候还两说;这份人情,怎么也得往心里记着。今天向训在东京办酒席,为他的小儿子请周岁酒,前阵子向训就提过这事了;郭绍不仅一定要去,而且不能去得太迟。
就是孩子周岁而已,不算什么事,就是亲戚朋友找个由头走动走动分享一下各家的悲喜。但郭绍也生怕疏忽迟到了……既然要记着向训的人情,别人家的事,就确实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
他见玉莲睡得那么香,便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慢慢撑起她的头,想把被压着的左臂给抽出来。
不料玉莲顿时就被弄醒了,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郭绍,顿时一怔……好像刚刚想起郭绍昨晚和她睡一块儿似的,马上又搂住了郭绍的脖子,将他抱住。
郭绍便好言道:“今天我有要紧的事。”
“摁……”貌似第三声的音调,声调低下去又高上来,形成一个婉转的味儿,有点撒娇。
“向训将军的小子周岁,我得先去找左攸,问问他礼数什么的,官场上那些东西,我暂时还不懂,得准备一下。”郭绍好生哄着。
玉莲道:“知道了,再躺一小会儿行么……我身上好软,回回力气起来给你做饭。”
郭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