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也站起来,扶着邓同知向外走去,两人一步一步的消失在树木后的茅厕中。
“方公子!你究竟要怎样是好?”邓同知质问道。
方应物毫不在意道:“其实没什么。”
听到他仍旧没心没肺的,邓同知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威胁道:“方公子,如果你不听劝并故意惹怒汪公,那就休怪老夫为虎作伥、落井下石!”
方应物轻笑几声,提示道:“你们都被汪直的名头吓住了,难道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么?”
“什么可疑?”
方应物这时候已经对激怒假汪直的计划绝望了,那人估计也是刚开始行骗,十分心虚,所以死活不肯节外生枝,拿他方应物来发作。所以干脆直接揭穿他的真相,捞一笔功劳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想至此处,他便详细的解释道:“我朝太监出宫到地方,大概只有四种情况,一是奉命营造采办,二是当各省镇守中官,三是奉命监军,四是充当某些特定事务使节。
这位汪太监这次南下巡视,是哪一种?看其作为更像是巡抚或者巡按御史,哪有用太监作文官之事的,不知可曾有诏书提前知会地方?”
邓同知陷入了深思,想不到还好,一旦被提醒了,确实是有几分可疑。
为了坚定他信心,方应物又悄声道:“晚生在旅途中,曾听到过有两个旅人闲谈,说是有个叫杨福的人,是从崇王府逃出来的内监,他招募了些无赖,打算冒充汪直在江南招摇撞骗。
当时晚生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如今亲眼目睹了,便不能不怀疑了。只要问问他诏书、印信、腰牌之类的事情,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连案犯人名都有了?邓同知猛然抬头,难道真是如此?
重新回到水榭中,方应物猛然发现,汪直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善,而别人的眼神则充满了同情和可怜。
难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投机讨好权阉的奸贼向汪直解释过刚才那个笑话了?不过也好,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罢!
正当此时,忽然有杂役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对邓同知道:“急递铺有加急诏书到了!”
什么诏书?难道是派遣新知府的诏书下来了?府县官员不约而同的想道。
汪直环视左右道:“诸君无需多虑!这是天子委任我巡视江南、浙江、福建的诏书!只不过我开始想微服私访,便将诏书扣在了南京不发。
谁料才到镇江便被认出来了,如此诏书不发徒惹人怀疑猜测。所以便又派人去南京,让此诏书继续传递,结果还是比我慢了一步到这里!”
方应物登时汗如雨下。。。。。。这难道是真汪直?若是真汪直,自己刚才不是对牛弹琴,而是不知死活的对虎弹琴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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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我会杀了你!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方应物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难道真的出现了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冷静的想,诏书是急递铺一站一站传下来的,应该不会有冒着灭族危险传假诏书的。这种行为太公开了,有点脑子也不会那么做。
汪直对诏书坦然自认,也能说明他是正牌汪直,而不是假冒货?若是如此,那么历史在这个节点走上了小小的岔路!假汪直不知道跑到哪里了,真汪直却来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件,应该也不影响各种大势。但问题在于,这个不经意的小岔路对他个人而言是很要命的。导致他对汪直的真假出现了严重误判,错把李逵当李鬼了。
方应物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这是过于迷信记忆的后果啊。下次要注意,不过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
坐在汪直旁边的邓同知又流了一遍冷汗,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险些被方应物拖下水!
刚才他差点就去询问汪直的诏书、关防等事项了,幸亏又犹豫了一下,不然那岂不明摆着就是不相信汪公公么?
此子不靠谱!邓同知将方应物在心里打入了冷宫,断绝了交结念头,他可不想再被坑第二次。
至于其他人,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汪直的真假,自然在这个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活动。
这时候接风宴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其实若没有方应物那不知死活的“笑话”,这次宴会对大多数官员而言是很乏味枯燥的。
一无诗词文学添彩。看汪直也不太像读书的,自然也就没有不长眼的起这个头;二无美姬助兴。当着太监玩女人,这不是找别扭么?
年少易困倦的汪直酒意上头。他打了个哈欠,细声细气的出言道:“请方公子留步,其余人散了罢。”
果然要算后账了!其他人或多或少的向方应物投了几瞥“保重”或者“自求多福”的眼神,慢慢退出了水榭。
当即又有一群仆役蜂拥而入,风卷残云般的以最快速度将水榭里的残羹剩饭撤下,又换了几套干净舒适的桌椅矮榻。然后关闭了朝着陆地方向的门窗,隔绝了外面人好奇的目光。
方应物脑子也急速的转动起来,在这间隙对汪直的性格进行了全面剖析。
其实汪公公不像另外几个著名权阉那般凶残,也不贪财。更多的是少年意气、飞扬跋扈、做事冲动较真,偶尔还能故作大度一把,做出优容大臣举动给别人看。
还是小心应对,寻找机会罢。。。。。。
由于刚喝了不少酒的原因,汪直的脸颊现出鲜艳的酡红色,倒是越发显得很奇异的俊美。
他慢慢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又嫌弃帽子勒得头上难受,便一把将三山帽扯了下来,丢在一旁,这才感到松快几分。
此后汪直开口对方应物道:“你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和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计较什么,但是有些问题我始终迷惑不解,想与你探讨一番。”
方应物不卑不亢的答道:“愿闻其详。”
“你傲然不跪,这我理解。士人风骨嘛,我就忍了;你自承来历,又不隐瞒与商相公的关系。这我也理解,师门传承嘛。我还是忍了;
但你为何变本加厉,又编造出那等下流的笑话?莫非我一忍再忍。反而是错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
方应物正要说什么,汪直却继续抢先说:“其实我知道,你要做那不畏权贵,坚持气节的人;我也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在人前必须要做出样子来。”
方应物斟酌片刻,又要说什么,结果汪直再次抢了话头,“其实我很欣赏正直有节的人,也愿意向陛下推荐这样的人。。。。。。”
其实你个脑袋啊。。。。。。方应物向来都是抢别人话头的人,何曾被别人如此抢话头!他就奇怪了,大名鼎鼎、权势炙手可热的权阉怎么如此碎碎念?
这汪直堪称近一年的大明政坛超新星,只用不到一年时间便势如雷霆般的扫清朝堂,干掉了一批从首辅到侍郎的大员,按理说其人作风应该是杀伐果断这类的。
可这半天都是汪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到底是想问自己话,还是想自我催眠?
胡思乱想间,他又听到汪直尖着嗓门高声道:“其实我更知道,你们这样的正直之士是对国家有益处的,总比万安那等无能蠢材窃据高位好得多。但是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容不下我!这是为什么?”
这次方应物十分无语了,政治斗争可不就是如此么,阵营之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立场问题不需要理由。
汪直连这点都没想明白,分明还是小孩子心理,到底是怎么提督西厂的?到底是怎么大刀阔斧大杀四方的?那么多朝廷大佬到底是怎么输给他的?
难道真应了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这句话?莫非天子突发恶趣味,去年将锋利的宝刀拿出来,塞到了这位做事机灵聪明又敢动手的少年手里,任由他去胡乱挥舞?
结果乱拳打死老师傅,横冲直撞又忠心耿耿的汪直把那些让天子感到很腻歪的朝臣都修理了一遍——以当今天子的宅男性格,绝对干得出来这种闷骚暗爽的事情。
也难怪汪直这一年来看似威风其实成了孤家寡人,至少从宫里到宫外,除了天子和万贵妃之外没人真心认可他,虽然大家都慑于他的嚣张气焰做出服从模样。
而且瞧他的样子,在今天接风宴上喝多了罢?不然一个大权阉,居然开始胡言乱语,这跑题跑的都十万八千里了。
方应物怀疑。自己如果现在偷偷溜掉,他明天还能记起来么?
汪直嫌憋闷。又松了松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的脖颈下方皮肤。“话又说回来。险些忘了留下你的原因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对待我?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什么支持着你面对我也敢放肆无礼?”
真他娘的是一个问题少年,方应物暗骂一句。
见方应物不答,汪直催促道:“别东张西望了,你放心,在这里不用刻意做出正气样子。我吩咐过了,没人能看得到这里面的情形,也没人能听得到这里的话,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出了这里就完全可以忘记,我也不会对外宣扬。”
方应物也渐渐发现了,这位年轻的汪公公具备有很强烈的沟通意愿和求知欲,不是二话不说就杀人放火的人。
方应物斟酌半晌,开诚布公道:“那么在下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之所以会如此胆大,就是认为你是假冒的!”
汪直听到这个很意外的答案,疑惑道:“什么?你怎会认为我是假的?你觉得天下谁能假扮我?”
方应物继续如实答道:“听说有个叫杨福的人,相貌酷似你。”
汪直嗤声道:“这我知道。去年在京师有人说他像我,几可以假乱真。后来得知他在街头曾被误认是我,骗取了别人钱财,败坏了我名声。所以他已经被我杀了。免得再生出后患。”
这个历史小细节怎么变成这样了?看着方应物郁闷的样子,汪直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看似聪明伶俐。但还真是蠢货!怎么会死了心认定是假的?难道就不想想可能是真的么?”
这里面门道方应物说不清楚,他又不能告诉汪直他是一名穿越客。一时盲目迷信了记忆么?故而只能默默的被嘲笑。
“那你再说说,如果你先前知道我是真人。那么你会如何对待?”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汪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在京中抓的大都是贪赃枉法之人,这难道不应该么?你们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极力反对我和西厂?”
方应物叹口气,汪公公脑子到底怎么长的?难道是从小在宫中这个封闭变态的环境下长大的原因?
看来很多事情,他本能的知道要去这样做,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也不明白这样做的道理。于是干下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后,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
方应物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详细解释道:“打狗还需看主人,有的事情,自己人可以做,外人不可以做!你就是那个外人,因为你是天子的人!”
“是天子的人又如何?难道大臣不是天子的臣民?我听说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宫中教导自然如此,不会有人对你说别的话。但外面绝非这样,我们文人的理念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啪!汪直怒而拍案道:“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怎么能共治!”
方应物拱拱手道:“你应该多读读书,再多往深里想想,自然就懂了。”
汪直忽然嘻嘻的笑起来,“你很有趣,和你说说话,便感到很轻松。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靠!方应物简直恶心的想吐,又感到浑身要起鸡皮疙瘩,极其难受。居然被一个娘娘腔太监说喜欢,这如何能忍!
若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此人西厂提督,千万不可当面惹翻了,方应物早就唾弃几声,转身就走了。
汪直又幽幽叹道:“想找个人痛痛快快的说话不容易,别看你现在虚以委蛇,但你出了这道门,只怕转眼就会将我彻底抛之脑后罢。”
方应物忍着呕吐感,对这话是却有几分相信的,一个十几岁就提督西厂、御马监两大强力机构、掌握了巨大权力的人,而且是已经彻底站在正直人士对立面的反派大头目,同龄人里谁能与他正常说话?
不是同龄人的那些同等级大佬,谁不是几十岁年纪,又怎么去和十几岁的汪直正常说话?而且以残废之身,甚至连通过男女情感来宣泄都做不到!
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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