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憬;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憬;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憬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憬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憬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
从早朝之后突然刮起来的这一阵阴风;可以说是横扫了朝中的各大官署。如今在任的三位宰相中;萧嵩为中书令;裴光庭为中书侍郎;这两位一正一副掌管中书省;而宇文融则为黄门侍郎;竟是一手握着门下省。眼下的情势已经很分明了;倘若宇文融真的坐不稳相位;那裴光庭转任门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了
然而;人人都视之为地位不稳的宇文融;这会儿却仍是不甘心。
他正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拳脚开始施行自己的为政之道;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栽跟斗?
“相国;相国”别人能够躲着宇文融;但作为被他提拔上来在门下省任令史的几个属吏却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其中一人快步从外头进来;随即便在宇文融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源宋二位丞相;和云州杜长史一块出城去了;据说是前往朱坡登高。”
登什么高……等等;明天是重阳?
宇文融这才反应过来;喉头一时满是苦涩。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才具素来是自信满满的;左迁之后再次入朝拜相便是明证;可是;他尽管先后得上司源乾曜孟温礼嘉赏举荐;可一直没有能够建立起多么深厚的关系来。而杜士仪不但有杜思温这样时时刻刻提点的同宗亲长;有刚正的宋憬提点;就连源乾曜也对其更加亲厚。好半晌;他终于使劲咬了咬舌尖;那刺痛立刻让他恍然回神。
“不必去管其他人;你去见刑部崔尚书;就说我晚间想见见他。”
刑部崔尚书;就是之前复为御史大夫之职;而后又迁刑部尚书的崔隐甫;曾经和李林甫一样;是宇文融的铁杆盟友;当初在御史台的三驾马车之首。然而;让宇文融沮丧的是;那令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只有崔隐甫的一个口信。
崔隐甫要值守刑部;今晚不回去。
这无疑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即便当年曾经同进同退;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崔隐甫怎会没学上几分乖?而同为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倒是没等宇文融派人去说什么;就主动命人过来;却是透露了一个让宇文融又惊又怒却又徒呼奈何的消息。
是萧嵩提早知道了宇文融想要打压李炜;更觉得那是要借此对自己不利;故而唆使信安郡王李炜先下手为强;坐实了他的构陷大将
萧嵩……那个曾经当过中书舍人;却半点文采都称不上的萧嵩?他竟然被这么个腹内空空如同武夫的家伙给算计了他哪里是冲着萧嵩去的;是因为得到消息;因为李炜功勋彪炳;天子兴许会拜其为相。中书省已经一正一副两个位子都有人了;即便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额定可以各有两人;但天子未必会这么做;反倒是门下省侍中正是空缺。他一人独掌门下省滋味正好;哪里肯分权给人;尤其又是李炜这样一个武夫占去了顶头高位?
可就是这样的一击;竟然使得他自己危若累卵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二章 老骥慧眼,托以俊杰
朱坡山第;面对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杜思温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个人中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终就一口断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这儿来的。源乾曜当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也就笑着尽地主之谊款待;等到酒饭之后回到书斋;把从者们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问起了京城这一番变故。
宋憬对宇文融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惋惜他竟然走错一步诬陷信安王李炜;源乾曜却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气暧昧;而杜士仪则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
“老叔公对此次的事情怎么看?”
“若是让老夫说;最高兴的是张说;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萧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炜;而是裴光庭”
杜思温一言既出;见源乾曜不动声色;宋憬眉头微皱;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讶异;旋即就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故而点到为止。亲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盏后;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几时回去
此话一出;宋憬竟是附和道:“长安如今不是善地;云州又离不开你;你确实早走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云州的那一招就很妙;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仪当初借着别人宣扬他举荐宇文融的事;脱身而去云州的内情。
三人这种简直可媲美逐客的语气在杜士仪听来;却是满含关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三位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一趟京师之行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来陛下垂询之事;并不是我一个云州长史能够处断得了的;而今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说我没有旨意不能立时就走;于公于私;宇文融那里;我也总该去见上一面。毕竟当初我和他虽一度交恶;可也不是没有携手互助过。”
“你说的是云州粮价的那件事吧?”杜思温见杜士仪点了点头;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只给了云州一千匹帛;在那样一穷二白的地方;听说你从修建城墙到重修里坊再到招人屯田;给耕牛给种子;只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脑儿复又投进云州去了;所以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来一笔本钱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压粮价;但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这事情就连源乾曜和宋憬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在尚书左右丞相职位上养老的朝廷大佬齐刷刷瞪着杜思温;可杜思温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淡定一摊手道:“这种事情我就算知道了;总不成还四下里宣扬。京兆杜氏子弟众多;有人在汴州为官;所以知道些内情。”
杜士仪却已经唯有叹息了。宇文融很缺钱吗?论理不应该;以其财计之能;不论做些什么;谋一个富裕都不在话下;何必要落下这样的话柄?还是说;宇文融认为本钱是自己借到的;利润自然也该归自己所有;但这种牵涉到官场商场的大事;真要中饱私囊;应景就是绝大的把柄
杜思温见宋憬面色不好;源乾曜则是苦笑一声;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还要见他否?”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参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机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可公归公;私归私;等回长安城之后;我还是要再去见他一面。”杜士仪昨天晚上一夜反侧做出了这个决定;如今尽管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但他最终还是难改初衷;“当年我能为姜皎仗义执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应得;可就此割袍断义;我着实做不到;辜负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只是让你赶紧回去;又没让你不去见他;辜负我什么心意?”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你非得绝情绝义;我这个长辈才快活?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不过有一点;别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么大忙人;今天就在我这简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我就入土了。”
这分明应该可怜巴巴的话让杜思温说出来;却把源乾曜给气乐了。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宋憬;也被一口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这还是简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这地方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源乾曜笑骂道。
而宋憬的语气就要平淡多了;可里头的词锋却一如他为人那般锐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只凭你这心性;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三个人全都当过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语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绝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憬对宇文融构陷大将私下牟利的行径颇为不齿;但他也不会以自己的观感;去勉强杜士仪割袍断义。
于是;宋憬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仪也只能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