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亲切的草堂前。当颜真卿在门前站定打算出声知会时;杜士仪却伸手阻止了他;沿着那竹木楼梯上去;到门前轻叩三下;里头立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清臣;还是望之?应该是清臣吧;望之可没你那么知礼;直接就大大咧咧出声进来了。”
听到卢鸿在那说着颜真卿和卢望之的区别;杜士仪不禁平复了一下心绪;沉声说道:“卢师;是我来看你了。”
里头一下子便鸦雀无声;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木门猛地一下被人拉开;门内的卢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许久方才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是十九郎来了?真的是你?让我好好看看;这一转眼;就已经快七年了”
杜士仪被卢鸿紧紧拉着双手;见其笑容满面地端详着自己;他不禁感到眼睛和心里全都是又酸又涩;不由自主屈膝跪了下来:“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拜会;让恩师牵挂;我实在是对不起……”
“你被人称赞;为人敬服;便是我最高兴的事。”
卢鸿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又连忙用力想把杜士仪搀扶起来;可毕竟气力已衰;竟是不得不任由杜士仪郑重其事地向自己磕了三个头。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才伸手把杜士仪扶了起来;发现外间不少弟子都好奇地往这边看了过来;他就笑道:“来;进屋说话。”
见卢鸿转身进屋;杜士仪招手示意王容和陈宝儿跟了进来。颜真卿想了一想;最终没有随之入内;而是招手叫来了一个年少的弟子;笑着说道:“师弟;你去找找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就说师兄回来了。”
那草堂弟子不过十四岁;听到这话不禁好奇地问道:“颜师兄;是哪位师兄?”
“回头你就知道了;快去找人”
这边厢颜真卿派人去找卢望之等人;那边厢杜士仪带着王容和陈宝儿就进了屋子;等卢鸿一落座;他就指着陈宝儿说道:“卢师;这是我在蜀中所收的弟子陈宝儿;我给他起了学名陈季珍。他虽出身乡野;但禀赋极佳;过目不忘;最难得的是勤奋刻苦。他跟着我出蜀为记室;除却文章学问;也学了不少经世致用的道理。所以;此次趁着回洛阳之际到嵩山拜见;我就带了他同来。”
卢鸿见陈宝儿连忙上前下拜行礼;他连忙伸手道:“不用这么多礼;别学你杜师。来;近前让我看看。”
尽管当年由孙太冲亲自行过金针拨障术;但卢鸿毕竟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拉了陈宝儿到跟前上下打量;见人眼神清亮;举止娴雅;竟是好似杜士仪刚拜在自己门下的光景;他不禁为之失神了片刻;旋即连道了两个好字:“好;好跟着你的恩师好好磨练;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多谢师祖教诲”陈宝儿见卢鸿真的慈祥犹如邻家长者;心中不禁又是轻松又是仰慕;等退回杜士仪身边时;眼睛仍然不住打量着老人。
而引见了陈宝儿;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瞥了一眼王容;这才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卢师;这位郎君……不;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子。”
“嗯?”卢鸿本来就觉得王容虽着男装;可若细细打量;总觉得有某种不谐;听杜士仪这一说登时大吃一惊。见对方上前深深行礼拜见;男子礼节娴熟儒雅;显见这打扮不止一ri;他伸手虚扶了一把后;不禁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杜士仪道;“十九郎;好好解释;究竟怎么回事”
当卢望之和其余几个与杜士仪相熟的师兄赶到之际;卢鸿已经满脸笑容;指着王容便对众人说道:“你们各自心里知道就行了;这是十九郎的未婚妻。此番他回来;会尽快预备婚事;咱们都有个数;到时候不管在洛阳还是长安办;都给他们去添添喜气”
第五百零八章 制举之始,重逢之乐
五月的洛阳已经渐渐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除却天街上杨柳成荫,走路的时候还能得到几许遮蔽,在那些没有栽种树木的地方,火辣辣的太阳下只消走上几十步,就足以让人汗流浃背。然而,和天气一样火热的还有即将开考的今科制举。
草泽自举这样的名头,使得不但那些声名远扬的文人墨客,就连草泽之中无人听闻的寻常百姓也能上书自荐,获得应试的机会。因此,相比平常应试者不过三五十的制科,今年这一科足足有一二百人应试,其中除却褐衣百姓,白身士子,也不乏在任的低阶官员。这一ri的洛阳定鼎门前,等候入城的几个士子中,便有人愤愤不平地议论起了此事。
“岂有此理,那位萧少府已经是蓝田县尉,这可是堂堂畿尉,即便进士及第,都未必能够一举释褐授此职,他竟然还要和我们相争?”
“你少说两句,那是兰陵萧氏子弟,而且据说是如今的朔方节度使萧大帅的侄儿。”
“说是草泽自举,可又有多少机会留给咱们这些出身寒素的士人?”
听到这些话,正在前头和城门守卒办理一应事宜的一个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两个士子大约三十许的年纪,面上俱是流露出了愤愤不平之sè。他心中一动,也没有说话。当守卒验完过所笑吟吟地和他打过招呼之后,他快步回到后头一行人跟前呈上了过所,跃上马背之后,心里却不由得想起了从草堂启程赴东都之时,卢鸿对自己的教诲。
“放眼大唐朝堂,士族寒素并立,然则所谓寒素,前代纵使没有官宦,至少也是读书之家,亦或是败落的衣冠户,三代没有入仕的少之又少。如你这般出身乡野,每一步都会比寻常人更加艰难。宝儿,要想在两京之地立足,你要下比那些寒素更多十倍的功夫”
“这就是洛阳城……”
此行回东都,杜士仪一路上行程颇快,又严禁身边人知会杜十三娘抑或是崔俭玄,甚至还带着王容陈宝儿悄悄转去嵩山见了卢鸿和卢望之,尽管知道ri后要见面并不难,可离开草堂后,他和王容两人还是在一处官道旁的客舍缠绵了一宿方才分道扬镳。此刻过了定鼎门,杜士仪见陈宝儿面对那条直通天津桥后洛阳宫的天街,露出了震撼的表情,他不禁侧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
“天街气象,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陈宝儿终于从那种乍见都城的震撼中回过了神,等到发现杜士仪在端详自己,他不禁赧颜地低下头去,“我还以为益州苏州那样的,就是大城了。”
“东都气象,自然不同凡响不过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四处达官,遍地显贵,一不留神就要得罪人。所以,寓居东都,首要就是谦和待人。”
杜士仪才笑吟吟地提点了陈宝儿一句,旁边却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这位郎君教人谦和,着实是虚怀若谷之人。须知两京之地飞扬跋扈之辈不知凡几,能做出几首歪诗便以为天下第一,能够舞两手剑便以为自己是裴将军,更不要说那些只会写些大而不当策论的家伙了”
疑惑地打量了一眼身侧那两个带着侍童的士人,发现并不认识,杜士仪便颔首一笑以示回应。而对方见他没有搭话论交的意思,遂也只是点点头便前行进城。这时候,认出了他们的陈宝儿连忙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杜师,刚刚我和守卒说话的时候,听到他们在抱怨今科制举,说是什么蓝田县尉竟然也要参加,没有机会留给他们这些出身寒素的士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只听到我那寒素两个字就会那么激动”
杜士仪深知这所谓公平,从来就不是绝对的,因而也没往心里去。此行说是悄然抵达东都,但他回来验了过所,城门守卒必定会一层层报上去,到时候该知道的人自然而然就会全都知道了。于是,他便扬鞭笑道:“时候还早,我先去看看我那外甥和外甥女。去几个人先回观德坊私宅收拾收拾,宝儿和其余的人,随我去永丰坊崔宅”
乌头门内朱门铜环门前列戟,庭院深深的真正甲第豪门,陈宝儿还是第一次见,虽则面上不再如见到了洛阳城和定鼎门天街之后一般震撼,但心里的那股震动自然不小。他进过益州大都督府,也进过苏州刺史署,在成都县廨也住过多时,可是,踏入清河崔氏这座豪宅,眼见得仆人垂手婢女息声,迎面而来的世家气象让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直到看见那两个在婢女簇拥下快步走来的倩影时,他方才忍不住抬起眼睑迅速瞟了一眼。
这一看,他就险些没能移开目光。年少的那个竟是忘乎所以地扑进了杜士仪怀中,又是哭又是笑,而年长的那个,亦是一双眼睛不离杜士仪左右,目光中既有关切,也有喜悦,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阿兄真是的,回来了也不遣人相告一声,我好去接你十一郎天天都在念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这个当妹妹的竟是答不上来”
一别就是将近三年,见杜十三娘出落得更加娇艳,此刻虽是薄嗔浅怒,可眉宇间那舒心喜悦之sè却显而易见,杜士仪顿时回了一个笑容。然而,当他稍稍一侧头,看见了崔五娘时,他不禁微微一怔。
和当年初见已经过去了九年有余,岁月对于崔五娘来说可算得上是颇为优厚,只在眼角留下了微微痕迹,仿佛逝去的不是九年,而是一年。然而,当年那个狡黠而强势的女郎,如今却蜕变得越发珠圆玉润,从容不迫。
“一别三年,杜十九郎看上去气度更胜从前了。”
“五娘子过奖。”杜士仪连忙拱手相见,寒暄两句之后,他便招手示意陈宝儿上了前来。因为他从前写信回来时曾经提过在蜀中收的这个弟子,杜十三娘忍不住笑眯眯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和崔五娘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阿兄会对他一见如故,看着很像是阿兄当年呢”
对于这个评论,杜士仪很清楚,是因为陈宝儿过了年便已经十三岁的年纪,让杜十三娘想起了和他当年在嵩山求医再求学的时候。而对于崔五娘而言,附和归附和,见陈宝儿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她却忍不住想到杜士仪初见之时,就一下子揭穿了崔九娘假扮崔俭玄的情形。
杜十三娘也不过是随口一笑,旋即少不得嗔怪杜士仪就这么回来,她连见面礼都放在屋子里忘了拿出来。而陈宝儿傻呆呆地跟着众人来到了一座红白相间的建筑门前,眼见得那些仆婢让开两侧放了他们进去,他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便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并不似自己想象中那样珠光宝气。而居中的坐榻上,赫然是一个鬓发霜白的老妇,约摸五十出头的光景,听到杜士仪口称赵国夫人,他便立时知道,这就是已故赵国公崔谔之的夫人。
“宝儿,过来。”
见杜士仪招手示意一个少年过来行礼,赵国夫人不等其下拜便连声吩咐搀起来,等崔五娘笑着把人推到了自己近前,她细细端详了片刻,最终欣然点头道:“圣人此次下令在草泽之中拣选人才,如今见到这孩子,我也不禁相信天下遗才众多好好的一块璞玉,放在乡野之间,就真的要埋没了。我也没什么其他送给你的,ri后崔家的藏,你尽可来一览藏书。”
陈宝儿身在乡间,一卷书几乎是被人视若珍宝,因而当听到赵国夫人竟然如此许诺,他只觉得感激涕零,不假思索便拜倒在地:“多谢夫人成全”
杜士仪知道,赵国夫人此举对于陈宝儿来说是多大的恩惠。须知他当初放出去在书坊中的那些书,除却在嵩山草堂中的那些积累之外,大多数都是在崔家藏中的抄录所得。大多数的士族藏书都是秘不示人敝帚自珍,如赵国夫人此举有多难得,只有受惠者自己心中清楚。等陈宝儿起身之后,他应赵国夫人吩咐在旁边落座,含笑说了几桩在外的轶闻趣事,正说笑间,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阵喧哗。
“好你个杜十九,偷偷回来也不捎个信,以为你官大我治不了你是不是”
随着这声音快步进来的正是一前一后两个人,陈宝儿抬头看去,就只见两人年纪相仿,俱是二十出头,前头那个面容姣好一如女子,可偏偏大大咧咧嚷嚷的就是此人。后头的那个眼神有些yin郁,但亦是俊朗的美男子。而这时候,杜士仪也迎了上去,竟是和前头那宛若女子的青年相拥而笑。
“我不是怕你崔十一如今大名鼎鼎,所到之处无人不识,我这才低调地回了东都么?”
“鬼话”
崔俭玄泄愤似的在杜士仪肩膀上使劲捶了两下,等到各自分开之后方才拉着王缙上了前来:“当初你走的时候,我这妹夫的喜酒你都没来得及喝他两ri后就要下场应草泽自举科了,今天你先去复命,然后咱们给你接风洗尘,你这个杜三头也给他沾点仙气,好让他和你还有他阿兄一样,也夺个制头回来”
第五百零九章 宗主再断姻缘
再登御史台,俄然已换天。
当初的崔隐甫、宇文融、李林甫的御史台三巨头配置,如今已经三去其二。尤其是崔隐甫这位几乎把御史台上下御史cāo练得yu仙yu死的御史大夫免官去任,也不知道多少人暗自拍手称快。接替崔隐甫的,是当初曾以刚直著称的大理寺卿李朝隐。杜士仪和此人并没有打过交道,唯一的印象便是,李朝隐当初曾因武强令裴景仙坐赃而被李隆基判令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