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夫;何也?因士大夫近于君;所以养廉耻。故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楚国公昔乃近臣?张相国为宰相之尊;领旨断事之际却不思律法;不近人情;只求杀一儆百;众所战栗;莫非这便不是因私废公?”
张嘉贞为宰相之后素来说一不二;哪怕资历年纪全都比他更长的源乾曜尚且不放在眼中;哪里瞧得起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ru臭小儿?然而;此刻对方面对他这指斥;不慌不忙;反倒把同样的因私废公四个字砸了回来;他登时气得几乎吐血。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还偏偏传来了一个通报声:“陛下;开府仪同三司宋憬;门下省侍中源乾曜求见。”
李隆基见杜士仪竟然敢和张嘉贞公然质辩;还把张嘉贞说得面红耳赤;他不禁挑了挑眉;此刻听到宋憬和源乾曜都来了;他方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一听到宋憬和源乾曜竟是来了;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面上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封还制书之前没见过宋憬;封还制书之后也没有见过宋憬;再加上这位赫赫有名的铁面宰相素来无人敢疑其私至于源乾曜;他可一贯没怎么指望这个老好人果然;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宋憬和源乾曜入殿后从自己身侧走过;继而来到和张嘉贞平齐的地方站定之后;双双行礼拜见。
当次之际;面sè肃然的宋憬当先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就在昨ri;楚国公姜皎已经决杖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直谏的艺术
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宋憬这般xing格;可此时此刻见宋憬面君之际依旧如此;他不禁叹为观止。再悄悄打量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他便发现这两人一个满脸始料不及;一个则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高下来。至于御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这种时刻直接行注目礼;可他站着的位置就靠后;前头有三位宰相级别的大佬扛着;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发现李隆基脸上委实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
见天子并不回答;宋憬却又沉声道:“姜皎之罪;中书门下虽已经细究定罪;陛下业已圣裁;然按律严惩也好;按情宽大也罢;既然由门下省过;杜士仪身为左拾遗;上封劝谏属应当。中书令所言妄议国事四个字;有违当年置左右拾遗补阙的意
正如拾遗补阙之名;此等谏官;就是为陛下拾遗补阙。便犹如御史奏事;不因言治罪;是为恤言官;而拾遗补阙封还;不因谏加罪;是为重谏官倘若谏官身为天子近臣;尚且不能议国事;那朝堂百官天下诸官;还有谁能议国事?”
宋憬的年纪只比张嘉贞年长两岁;却还比源乾曜小一岁;可他是当年武后尚且嘉赏的大臣;早在睿宗之初便以不到五十的年纪官拜宰相;再加上他是出了名的廷诤第一;此刻张嘉贞固然给噎得心头大怒;却不敢立时三刻出来争辩。
而他这犹疑;却是让宋憬气势一时更甚。他长揖之后再次踏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道:“臣从前便曾经因姜皎权宠太甚;谏劝过陛下;请稍加抑损;以免太过;陛下从谏如流;因而一时姜氏富贵安闲。而如今姜皎之案朝野沸沸扬扬;不在措置;而在中书门下领旨断罪不辨公私;陷陛下于情理两难
若有罪;以姜皎之微功;或死或流;官民皆能见陛下公心;王侯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必定罪笞辱;而使官民言谈之间;常涉陛下与姜皎私谊?陛下一国之君;大唐天子;国器之重;姜皎既位居秘书监;既非闲人;何来私谊?此其一也。”
这还只是其一
杜士仪听到宋憬三言两语;已经把整件事情都归在了中书门下;实则是真正主导此事的张嘉贞身上;而对方气得面红脖子粗;却还只能暂时忍着;他心中顿时钦服更甚。他瞥了一眼依旧沉吟不语;眼神却有些不同变化的源乾曜;自然更加专注地打算听宋憬接下来些什么。
“其二;姜皎及其弟乃至于有涉此事的官员或流或贬;此固然快刀斩乱麻。可妄言者不止官场;更有民间不明就里的寻常百姓。姜皎妄谈休咎;虽殿堂行杖;可于民间来却又是多了一桩谈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常喜家长里短;若要抚民;但使其恢复原的生活即可。
臣听尚书省今ri刚刚令河南府;将此前于东都一时蔚为流行的马球赛暂时严禁?既是前时以陛下观瞻决胜赛为名;令官民趋之若鹜;今陡然严禁;岂不是让人生疑?如今不借着这机会;让百姓有其他更津津乐道的事;反而剥夺百姓少有的乐趣;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马球赛被陡然勒令停办的事;就这么被宋憬一下子揭了出来;杜士仪即便此刻才知情;已经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等小事;李隆基显然并不知情;皱了皱眉后便不悦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姜四郎窦十郎崔十一郎三个把马球赛办得好好的;朕还听其中多有身杰出之士;缘何突然就停了?”
陡然之间转到了这么一个话题;就连源乾曜都有些意外。见张嘉贞竟有些狼狈;他便恭恭敬敬地道:“回禀陛下;仿佛是尚书省觉得此等三教九流齐聚东都;很容易惹出事情来……”
“朕记得窦十郎对朕过;所有参赛的人若非东都洛阳地人;便有各地官给过所公验;验明无误方才给参赛堪合;临场仍需再验。”李隆基一下子就想到了三个主办人之一的姜度如今已经成了犯官之子;面sè陡然之间一沉;心绪不知怎的便为之大坏;竟是冷冷道;“朕当ri金口玉言答允了他们;若是这项赛事办得好;ri后决出最终两队之际;朕会亲自临场观一场龙争虎斗。尚书省ri理万机;竟有空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嘉贞知道崔泰之也不满意侄儿崔俭玄不务正业;因而方才授意崔泰之让河南府叫停这一项赛事;可谁曾想宋憬吃饱了撑着;竟是连这一条都奏到了御前。
此时此刻;要杜士仪和宋憬没有眉来眼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事到如今;他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能掣出了王守一私底下对他透露的最大的一项砝码。
“陛下;尚书省那边;正是臣知会的。臣也是未雨绸缪;因长安那边近来有人奏称;道是陛下不在长安期间;军中小卒固然常有各式sāo乱;且民间闲汉游侠儿亦常常在街头闹事;而如今东都这马球赛人多眼杂;异ri御前决胜之际;万一混入一二宵小;恐有不测之祸……”
“防微杜渐为善意;可民间百姓之中;多有捕风捉影的人;无事都要成有事;更何况如今旨在平息流言之际;何必多此一举?”
宋憬这一正经的驳斥;听在李隆基耳中自然觉得有道理;而前头那些话刺耳的固然有;总体来;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他摆了摆示意张嘉贞不必再辩;目光就越过前头三位宰臣;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宋卿忠心体国;尤其所谏一二尽皆有理;朕已经尽知。”李隆基仔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收回此前的成命;免得背一个迁怒谏官的名头;当即似笑非笑地道;“杜士仪从前便依朕之言拜见过你;闻听对你也颇为敬服。眼下你就把他带回;好好训丨诫一下这个愣头青;让他知道何为谏官不是耿着脖子和朕和宰相打擂台;那就是拾遗补阙”
杜士仪都已经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了;还要了解什么是谏官于嘛?
源乾曜心中一面嘀咕;一面长舒一口气;见宋憬长揖领命;而杜士仪也随之行礼;他便笑道:“也是陛下从谏如流;容人雅量;方才能容杜十九郎这少年狂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讽刺自己没有容人之量?
张嘉贞被气得险些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可眼见得天子微微一摆;杜士仪竟是随宋憬先行退下;他更觉得喉咙口堵得慌。偏偏等到他好容易迅速打点好了进一步解释自己苦心的言辞;御座上的李隆基却淡淡地道:“中书省事情多;张卿不能分身太久;先回吧。”
完这话;见张嘉贞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有些不情愿地告退;李隆基瞥了一眼面露振奋之sè的源乾曜;又漫不经心地道:“门下省亦是不可一时无人;源卿也且回理事。等宋憬好好训丨诫了杜士仪那榆木脑袋;就让他立时回门下省当他的左拾遗”
他可以不在乎宰相私心太重;只要他们在政略上能够游刃有余;所以他包容了姚崇多年。可如今这对搭档;实在有些不合适
当杜士仪随着宋憬一路一声不吭地出了洛阳宫;等过了天津三桥;随从们牵马过来;他见宋憬就连牵马的小奚奴竟也犹如闷嘴葫芦似的;一直都没机会话的他终于讷讷道:“宋开府今ri殿上风采;着实让人心折。”
“哦;你想学么?”
宋憬这反问让杜士仪一时招架不住;等发现宋憬径直拨马而行;他愣了一愣连忙追了上。宋憬位于东都的私宅不比其在长安城那座御赐宅邸一般靠近大明宫;而是位于洛阳城南紧挨着南边定鼎门的明教坊。当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杜士仪跟着宋憬来到其书斋时;他还在悄悄留意四处的陈设;就只听得前头人头也不回问了他一句。
“你之前封还制书的时候;可想到我会出面?”
果然不愧是开元名相;真不好招架
“宋开府明鉴;只是转过这念头。其实只因为在那道流姜皎于岭外的制书之前;姜四郎姜度曾经把他在马球赛的一应产业和收益都转给了崔十一郎;又捎话令我等无需替楚国公奔走;因而我心中有些踌躇。
倘若制书是死罪抑或流刑也就罢了;可我实在不曾想到竟是杖刑之后再行流配楚国公在当年窦怀贞之乱中毕竟是有功的;更何况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ri后别人呢?张相国身为宰相却如此不体恤同僚;是而我一时义愤……”
听到杜士仪到这里就暂时停住了;宋憬方才倏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听得出来;你倒是了实话。后头你那条理由;正是我适才面圣的理由。至于前头的……我就当没听见了。”
他着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抬示意杜士仪在下首坐了;他便淡淡地道:“前时罢相之后;我也想了许多。陛下能纳谏;然则如何谏;却至关重要。从前我只知一味用强;如今方才觉得;倘若一味用强;忠直则忠直;若一旦陛下拂袖不听;则前功尽弃。所以;才有今天那些话。”
直到此刻;杜士仪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竟是佩服更甚。罢相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宋憬这位赫赫有名的梅花宰相;已经更加炉火纯青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死则死尔!
看着趴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饶是姜度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也是双眼通红心中悲痛交加。
谁都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叔父姜晦在贬斥之前;只来得及用了手段;把几个当初趋炎附势如今却避如蛇蝎的人打成阿附父亲的姜氏党羽;甚至连这几个人是否会被贬官去职都没机会看见;更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便被贬为chun州司马;而且是即刻上路。
chun州远在广东;这一路山高地远;而父亲的贬所更远在广西钦州;远比chun州更属于蛮荒之地。更何况;挨了那样六十杖;已经五十开外的父亲如何撑得下来?
叔父姜晦又担心晚辈们留在洛阳遭人暗算;把大多数人悄悄都转移到了叔母的娘家;现如今当初那偌大的楚国公姜宅;如今只剩下了他和尚在病中的母亲;其他婢仆固然大多留着;可整个宅子里的气氛却已经低落得无以复加。倘若不是这两天表兄李林甫除却在官署点卯;其余时刻都在这儿陪着他;他恐怕就是再坚韧的神经也难以坚持下来
“四……郎……”
听到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姜度先是一愣;见趴伏在床榻上的父亲竟是终于醒了过来;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慌忙挪上前去;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这时候;李林甫也连忙在床榻边上坐了;轻声说道:“舅舅;四郎在这儿;咱们都在这儿。”
姜皎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姜度;目光接着却在李林甫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已经几天了?”
“阿爷是昨天被送回来的。”姜度用极低的声音答道。
“原来如此”想到昨ri决杖时那青衣令史有恃无恐说出来的那些话;姜皎竭尽全力把背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抛在脑后;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外间情形如何了?不要骗我;说实话。”
姜度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李林甫却比姜度更了解这个舅舅的xing格;连忙低声说道:“舅舅;小舅舅被贬了chun州司马;刘承祖流配雷州;此外还有好些人遭了池鱼之殃。”见姜皎闻言并不动容;即便大汗淋漓;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动;又低声说道;“倒是此前曾经因封还制书而被贬衡州司户参军的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今ri突然被圣人宣召;而后竟是收回成命;依旧为门下省左拾遗。”
听到这一条;姜皎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了一丝湛然神光。他使劲一咬舌尖;这才抵抗住了脑际的那种昏昏沉沉;继而又问道:“送我回来时可有说明;几ri之内启程赴钦州?”
李林甫瞥了一眼姜度;见表弟依旧没有说话;他索xing就继续越俎代庖地解释说:“昨ri舅舅被送回来之后;那边的说法是三ri之内便要启程。只不过舅舅如今伤势沉重;倘若可以;不如争取一下宽限吧圣人既然能够回心转意宽宥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