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界儿几乎村村有戏台,每逢村里家道殷实的人家有红白喜事、良辰吉日,或是岁时佳节,便会请他们戏班演戏。苏倾池在演戏过程中也得了些好处,虽说他和王富贵定的契约上说演戏所进银钱具归师傅收用,但他们也是有份儿钱的。
苏倾池把每次得到的份儿钱藏在院子后头的他挖的土坑里,然后用砖瓦盖住,这钱虽少,但是十年攒下来那就是份可观的盘缠。
苏倾池原想等学戏满十年,他便走出王家村,到别的地方谋活计,可没想戏才学了七年,黑汉就死了,然后师娘顶起了戏班。
黑汉刚入土,晚上,苏倾池就听到他师娘房里传来怪异的声响,他翻身下床溜出去一瞧,他师娘房里虽漆黑一片,却能隐约瞧见一汉子抓着他师娘两个□伏在他师娘身上踹着粗气摇晃。
浪|荡的婆娘。
苏倾池想,他在这里怕是待不长了。
果然没多久,师娘领了一个男人回来,正是那日苏倾池看到的汉子,那汉子接手了戏班儿。
黑汉虽然凶悍,但是他们若学得好,倒也不会肆意打骂,但这汉子不同。
汉子接手戏班儿才三天,就活生生打死了一个孩子,他们都知道,却没人敢说,只偷偷裹了那孩子挖了个坑埋了,坑上插了块木板子写上个小名儿,谁都不知到这孩子是从哪儿被卖来的,也不知这孩子姓什名谁,班子里头的孩子没几个知道自己的名字,都是黑汉给起的外号。
这班子里头,除了苏倾池,其余师哥没一个没挨过汉子的毒手狠打。
苏倾池虽逃了打,但他可不同于别的无知小儿,从那汉子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那汉子怕是动了他的心思了。
师娘不在,那汉子便摸进了苏倾池的屋。
“心肝儿肉,你可想死我了。”汉子扑到苏倾池身上就欲做那苟且之事。
苏倾池摸出枕头底下藏的砖头,把这多年受的苦,挨的打,挨饿受冻的怨气全使在那一砖头上,只一下就把那汉子脑们砸了个洞。
汉子惨叫一声,跌跌撞撞跑了,苏倾池却不敢再待,拢了凌乱的衣衫,一抹脸上汉子留下的唾沫,对着师娘的房间,狠狠呸了一声,“妈了个巴子的。”
这院子苏倾池已经观察了几年,这里每块转头都被他摸过不知多少次,抠出墙上做了标记的砖头,踩着砖头洞,借着树杆,不费多少力,苏倾池就爬出了院子。
扒出攒了七年的银钱,和窝窝头放一起,扎了个包袱,苏倾池趁着夜色,就准备开溜。
“哥。”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倾池往墙头一看,一个小个子的孩子两手攀着墙壁,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他。
“唉,你个麻烦精。”苏倾池一跺脚,“还不过来,怎么跑出来的?”
小孩儿立刻撒丫子跑过来,把两个东西塞到苏倾池手里,“狗洞。”
苏倾池抓着小孩儿的手一看,见那手上指甲里全是泥土,指甲缝里还混着血丝。
“好小子。”苏倾池收了那两个银锭子,拉着小孩儿的手就往村头跑。
夜色中,两个身影穿梭在芦苇中,偷偷解了早就藏在芦苇荡里的一条小船,小个子孩子老实蹲坐在船上,怀里紧紧抱着包袱,个子高些的踩着水把船往河中央推,等船离了岸,立刻跳上去。
一条小舟,在月色和岸边水草的掩映之下,悄悄顺着河流而下。
大京城
胡琴儿一止。
“好——”
不知台下谁先带的头,堂下满场满园的老少爷们儿全都喝起彩来。
甭管楼下的池座雅座,楼上的包厢,全是一片轰彩的掌声。
沏茶小二穿梭在堂间,一张嘴乐得合不拢,这边添茶,那边添瓜子儿、糖豆,忙得十分带劲儿。
今天这春沁园热闹如常,大堂下坐得满满当当,就连沿墙一溜儿高凳也全是人头,挤得瞧不见一丝缝儿。
独眼儿的茶坊头往堂下瞧了一眼,哼着小曲儿忙着拨弄手头的算盘,一抬头,瞧见帘子外进来一人,赶忙收了算盘,拱着手迎上去,“哟,苏老板。”
来人显然刚完戏,身上还着着戏服,头面儿也没卸,脸上还勾着粉彩,外眼角略往上挑,吊梢凤眼,说不出的妩媚多姿,神韵飞扬。
苏倾池吊着眉梢,神色看上去并不多爽快,身后的小厮赶紧上前去搭手解彩绣的帔,生怕晚一步遭骂。
“小宝儿呢?”苏倾池端着青瓷的茶杯,抿了一口。
正问话间,帘子已掀开,外边兴冲冲地跑进来一个少年,“哥,你如今成了角儿啦,外头的人都在叫好儿呢。”
说话之人十四五岁光景,身穿白色缎子长褂,襟口有刺绣,外边罩一件翠色对襟圆领马褂,腰际垂着一块碧色玉石佩饰,加之少年眉目清俊,五官细致如雕琢,活脱脱一个金童模样。
“这么急做什么,喘口气再说话。”
苏倾池这话说完,脸上的妆也卸完,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脸,柳眉,凤眼,薄唇,尖下巴,简直比那勾了妆的“俊扮”扮相还夺魂摄魄。
苏宝儿咕咚咕咚几口牛饮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一抹嘴,拖了个高凳儿坐下就拉着苏倾池的手,一张嘴动个没停,“哥,你不知道,如今京城大街小巷儿都在说你的名字呢,我瞧着,你要是再唱上两出,一准儿红遍京城。”
“焚琴煮鹤,牛嚼牡丹。”苏倾池咬牙切齿,一脸被割了肉似的疼惜样儿。
苏宝儿吐吐舌头,讨好地上前给苏倾池捏胳膊捶肩,“嘿嘿嘿,我的好哥哥,改明儿我也跟你学戏?名师出高徒,到时候我成了京城名角儿,我天天拿碧螺春养着您?”
“皮糙肉燥的也想学戏,练字去。”苏倾池拍掉肩膀的猴爪儿。
“哥~”苏宝儿不甘心。
“嗯?”苏倾池音线一压,凤眼一瞪。
“我去练字。”苏宝儿一张嘴噘得可以挂葫芦,临走的时候偷偷冲苏倾池扮了个鬼脸,不巧正被苏倾池瞧见,顿时缩着脖子踮脚跟儿跑了。
苏宝儿下楼,正巧碰见端着个檀木匣子上来的老佘头,苏宝儿盯着那个雕花匣子,“又是送我哥的?”
老佘头笑得一脸褶子,“你可说对了。”
“里边儿什么东西?”苏宝儿上去就要夺。
老佘头一把护住匣子,心有余悸,“哦哟哟,小祖宗,道台大人的东西可不能有闪失。”
“哼”,苏宝儿把脖子一扭,把碰过匣子的手往裤腿擦擦,“一个个盯着我哥就跟盯块红烧肉似的,一窝子绿眼儿饿狼。”
“小祖宗,这话在外边儿可说不得。”老佘头瞅了下四周。
“我练字去。”苏宝儿饶过老佘头下了楼,嘴里嘀咕了一句,“我不说,他们也是狼。”
燃着熏香的暖炉冒出袅袅香云,勾连缠绕,化作丝丝缕缕云烟,雕梁画栋的厢房之内,苏倾池眯着眼倚在软塌之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翡翠扳指。
那扳指莹润有光,润泽无暇,外壁雕琢着浅浮雕莲花纹,纹饰图案及雕工均极尽精致,精美异常,摸上去更是一股冰清玉莹的凉意,便是不懂翡翠之人也知道这是块珍品。
这扳指看似是个小物件,在大清朝,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佩戴。
苏倾池手里这件材质上称,质地纯粹的翡翠扳指,那更是非皇室贵胄不敢轻易佩戴。
“倒是个好玩意儿。”阴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
苏倾池将扳指戴在拇指之上,对着雕栏的窗户,细白的手指在翡翠的映衬之下,肤色近乎透明,让人不禁觉得那寸肌肤比那价值连城的翡翠还来得珍贵。
“哥。”苏宝儿从外边推门进来,带了一股子凉气,惊了室内的烟熏暖香。
苏倾池将扳指收好放回紫檀木的匣子,“丢了魂了?冒冒失失。”
苏宝儿眼儿尖,早瞧见那扳指了,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你也不怕收了他们的东西,哪天就被他们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既然敢在这京城唱戏,自然晓得这里边儿的规矩。”
苏倾池收了扳指,重新倚回软塌,懒懒地道,“这些个东西,哪是你想收便收,不想收便不收的?你若是把这些个玩意儿退回去,人家倒说你假清高,不知趣儿。”
苏倾池掩唇打了个呵欠,醉蒙蒙地眼神勾过来,“反正这些个劳什子是他们送的,又不是我问他们讨的,他们愿意拿钱买我一个乐意,我哪有不愿的道理,若是想别的……”
苏倾池眼神一冷,嗓音一沉,“哼,猪屎一样的人也敢打我的主意。”
苏宝儿嘴角一抽,“哥,你现在好歹也是个角儿,别成天把猪屎挂在嘴边。”
“怎么?屎就不是个好东西了?在我眼里,那些可比这翡翠扳指,玛瑙镯子来得有用,说到这里,我那片小菜园子浇粪了没?”
“浇了,你没闻到我身上这股子味儿……”苏宝儿忽然住了口,拔腿就往外跑。
只听得“咻”地一声,一只黑缎的方头鞋飞出来正中门框,“再敢不洗澡就进我屋,我打折你的狗腿。”
苏宝儿长长吐了口气,还好他反应得快。
等他哥房里没了动静儿,苏宝儿才猫着腰挪过去,偷偷把那只鞋捡过来揣进怀里,打着他哥的名头儿,这鞋可得卖几两银子。
太阳落山,天将黑未黑之时,外边尽是一片昏黄朦胧,只隐隐绰绰地听得:“咚!——咚!”“咚!——咚!”“咚!——咚!”
一快一慢,三下更声。
伴着更声,是打更老翁的吆喝,“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整个京城,到了这个时候繁闹已散去一些,日头落山,只街道上残留着余温挨着地上的青石板在低空打着卷儿。
这个时辰最热闹的莫过于正阳门的两个城门洞了。
正阳门俗称前门,又叫前门楼子,京城九门之首,乃明清两朝皇帝祭天、演耕、巡狩必经之门,官员入朝退朝,百姓出入内城,都只能从正门左右的城门洞。
左右门洞向夕即闭,故而,每日临近点灯之时,行人车马竞走飞驰,可谓“未闭前门已早惊,上灯时候乱奔行。此时出入都随便,无复人言倒赶城。”
此时,苏倾池刚沐浴完毕,身上还带着湿暖的潮气。
门上响了两声敲门声,“哥,睡了?”
里边没声响,苏宝儿便知他哥还未睡下,嘿嘿笑两声便推开门钻了进去。
苏倾池一袭过腰的长发,如泼墨一般散落在白色丝绸里衣之上,竟像是一副水墨画迹,还带着江南雨后的湿气。
苏宝儿有些看呆了,还没回神一个湿热的帕子忽然打在他脸上,苏宝儿一接,正是他哥擦身的巾子。
“有事?”苏倾池淡淡斜他一眼,已披了外卦,扣了琵琶锦缎盘扣。
苏宝儿嗅得那巾子上他哥身上的暖香,心里一阵荡漾,赶紧把帕子沾水搓了拧干递给他哥,“哥,班主让我知会你一声儿,明儿个你替姓尤的去庆喜楼唱一出《长生殿》。”
“嗯,银钱怎么算?”苏倾池在镂雕着花鸟的圆凳之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苏宝儿注意了他哥手上的杯子,他哥是个讲究的人,吃穿用住之上均比这春沁园别的戏子苛求得多,也亏得他是戏班的顶梁柱,不然早被班主拿棍子赶了。
他哥此时喝茶的杯子也是精挑细选的,那杯壁上粉彩松鹿纹极尽精致细腻,连鹿口衔的灵芝也都清晰可见。
苏宝儿收回心思,“银钱当然是咱们拿,到时候秦家打赏的银子,咱分他一些便是。”
“唱什么?”
“自然是旦,班主知你擅长扮旦角儿。”苏宝儿咧着嘴笑说。
苏倾池嘴角带着一丝不悦往一边撇了撇,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这次你倒是殷情得很。”
“嘿嘿,我听别人说那秦家小姐是个美人,我这不也想那什么吗。”苏宝儿挠着头也不知羞。
“得,明儿跟去吧。”
“哎。”苏宝儿兴奋地点头。
“还有事?”见苏宝儿还赖在这儿,苏倾池又问。
苏宝儿有些扭捏,又是抓头又是挠脖子,“哥,我今晚跟你睡成不?”
苏倾池这脸刚一冷,苏宝儿马上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急吼吼地说,“哥,前头客栈那哥俩成天地一起睡,我长这么大,你都没同我亲近过。”
“怎么着,学会耍赖了?卖豆腐家那小妮子还嘬奶呢,你是不是也要吃?”苏倾池向来讨厌别人沾他,就连这个当初他捡来的孩子也不例外。
苏宝儿却是不放手,委屈地嘀咕,“我还没吃过奶呢。”
一句话让两人失了声,只觉得舌尖涩涩。
当初苏倾池带着苏宝儿离开王家村五湖四海地游荡,吃了多少苦,怕是他们自己也都说不清楚,只觉得一辈子该受的苦在那几年都被他们尝了个尽。
住的是窝棚破庙,吃的是馊菜酸水,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