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安全,也是后宫女子难以逾越的界线。
还能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却再无自己的容身之所。终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宫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我不禁自嘲,素日里还妄谈什么情分,原来不论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此想着,只觉心内一片黯淡无光,那么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或许,还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着下雪,除了守值的宫人,甚少有人出来。我一路往回走,四周皆是静悄悄的,刻意往含雪亭那边绕,怕碰上还在御花园的皇帝。转念又一想,凭什么肯定他还在那里呢?先不论皇帝是否还在,单这样的念头就够让我烦乱,越想越觉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想法统统按下去。
含雪亭外只种着两棵腊梅,却是有些年月,枝桠繁茂的伸展开来,一树腊梅花映着白雪,开得格外精神。有风乍起,一小团雪粉吹入我脖颈中,遇热温迅速化开,不由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头的烦热渐渐被寒凉缓解,人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不论自己何心,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难道今时今日反倒不明白么?况且,明不明白又有何分别?情势已成今日,任何多余想法都是虚妄,都会给自己招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继续从前那样,做个清醒的贤淑妃子,照顾好几个孩子,想来也就足矣。
椒香殿内已备好午膳,孩子们正在殿中等候,澹台谨却迎了出来:“朕看你还没回来,就先过来了,特意命他们做了你爱吃的银鱼汤。”
拓儿抢先跑上来嚷嚷道:“父皇,母妃……”
我抱住他闪了一下,不由笑道:“看来是真饿,人都站不稳了。”
殿内众人皆笑,立时便传菜开膳。宫人盛了一碗冬笋银鱼汤放上来,澹台谨端起来吹了吹,递到我面前,“你素来容易手凉,先喝两口热汤暖和一下。”
我接了汤,又嘱咐宫人给孩子们夹菜,饮了两口却蹙眉道:“这汤里不是冬笋和银鱼么?怎么喝着有些上火,只觉得头热得紧,身上仿佛有些想出汗。”
“别动——”澹台谨将镶金象牙箸放下,伸手在我额头上探了一下,“不对,像是有些发热,多半是雪地里受风的缘故。”转身吩咐人传轻尘上来,又让奶娘照看好孩子们,起身搀扶我道:“走罢,朕先陪你到里间躺着。”
我用手捂住额头,应允道:“嗯,左右也没有胃口。”
二人往寝阁内走去,小蝶忙赶在前头打起珠帘,将内殿的宫人全撵走,又往鎏金三足鼎里撒了些沉水香。片刻轻尘赶到,先听皇帝大致说了几句,方才隔着双层纱帷诊脉,回禀道:“皇上请放心,娘娘只是有些受凉,并没有大碍,只消服两剂疏散的汤药,将养两日即可痊愈。”
澹台谨方才放下心来,挥手让他下去开方,往床内坐近些道:“既然不舒服,这几天就多歇息着,朕虽然忙些,得空就过来看你。”
我半倚在十香软枕内,反手将六翅金凤累丝步摇摘下来,递到澹台谨手里,“臣妾只是懒怠动弹,自己静静的躺一躺便好。皇上不必守在这儿,出去吃点东西,不然晚些又该饥饿,倒是臣妾的罪过。”
“没事,不着急。”澹台谨慢慢微笑着,右手放在湖色缂丝鸾鹊锦被上,“妤是,将头歪过去一些,当心钗环硌着你,让朕替你取下来。”
皇帝的声音很轻很柔,漾着一股子蜜糖花水的味道,我似是在香甜气里轻微失神,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两个人默默对视,寝阁内瞬时变得安静,似乎连窗外飘雪声都能清晰可闻,时光悠然缓慢起来。
外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拓儿笑咪咪跑进来,小手上抓着两块松瓤鹅茸卷,大声嚷嚷道:“母妃,母妃你吃!母妃生病,不能饿坏了。”
“妤是——”澹台谨要说的话被他打断,却也不便再开口,只好笑叹道:“你这个小淘气,难得今儿如此懂事,知道给你母妃送东西。”
拓儿很是高兴,得意道:“那当然,儿臣是哥哥啊。”
我都忍俊不禁,却无胃口,只将鹅茸卷推向澹台谨,“皇上要是不嫌腻,将就先吃两个,臣妾却是没什么胃口。等会让小蝶进来,去熬点小米莲子粥,喝着清淡爽口,再配上些小素菜更好。”
澹台谨温柔一笑,“既然想吃,又何必等会?朕出去吩咐,顺便把拓儿带到外头,你也好静静躺一会。”说着俯身抱起拓儿,咬了一口鹅茸卷,“嗯,拓儿拿的不错,比平时好吃多了。”
拓儿赶忙也咬了一口,嘟哝道:“没什么两样嘛。”
澹台谨大笑起来,交待宫人去预备莲子粥,自个儿随意吃了些,临走又吩咐道:“晚膳不要油腻的东西,回头问问贵妃,她爱吃什么就照着做,有事让人来回。”
或许是因为头痛,或许是因为心痛,我一连数日卧床休息,也不见客,只和一对双生女和拓儿玩乐,倒落得清净自在。
然而朝堂和后宫却热闹非凡,你方唱罢我登场。
先是户部尚书温渊上了一折,参肖丞相圈地卖官,贪污赎职一罪。
十官九贪,众人皆知,且肖家又权势倾天,巴结者自然趋之若婺,自然免不了做一些权大欺人之事。
平常皇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是这次却是因为圈地打死了人,小民苦告无门,上京告状正好巧遇温尚书。而且今秋大旱,颗粒无数,发出去的官粮给百姓当明春的粮种,却被报数目少了一半以上。
而肖家秘密开得地下粮庄突然粮价高涨,趁机大赚了一笔,温渊要求详查此事。
肖家自然也据理以辞,最后皇帝责令肖丞相将所圈之地让出,并赔偿那人一百两白银了结此事,但查粮款一事却落到了温尚书头上。
皇帝安慰丞相说须给百官一个交待,暗地却动用所有力量,一定要找出肖家贪污的证据。
前朝一有动静,后宫立刻便生波澜。
皇后上折说温采薇专宠惑主,置龙体于不顾,要罚她禁足三月以敬效尤。
温氏不但置之不理,反而反唇相讥,说她嫉妒心强,不能胜皇后一职。
看着外面硝烟弥漫,我静坐在淑华殿中只觉得神清气爽。
后宫既然是战场,那么气焰最盛的两支力量,必然会相撞,我又何必去趟这个浑水呢?
就在两人明争暗斗之际,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五年,在这五年间,温渊以及澹台谨的心腹渐渐掌握了大部分的政权,后宫之中肖氏的势力明显减弱。
而拓儿已经七岁,嬗儿和嫣儿也五岁了,两个妹妹很粘哥哥,于是我只得让他们三人结伴一起读书。
武儿是老大,虽然身体虚弱却十分谦厚有礼,俨然一副大哥的模样。
于昭仪的孩子取名展,也已经六岁半了。
而温采薇已经升至妃,并且有了身孕。
不知觉我也已经将要三十,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日渐苍老的心态在提醒我自己已经渐渐枯萎。
澹台谨对我不好也不坏,并且已经升为我夫人,算下来,除了皇后,我仍是后宫中最有权利的女人。
颜炽已经升为大内侍卫首领,统领整个皇宫的侍卫,澹台谨对他极信任。
而肖丞相初见他时,十分震惊,命人暗杀却几次失败,最后在颜炽的警告下只得罢手。
但是肖婉菇对我的敌意却是越来越明显。
而晏子苏则为浩诞下一个男婴,取名斌,其间曾回过王府五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见过又别过,晏子苏本应幸福的,但是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幸福的迹象。
浩进宫见的时候,总是隔着垂帘和屏风,我无从探得他的容颜,只是感觉他的声音日渐沉稳。
而当初我和他共同搭救的孩子七喜已经长大成人,并且在战场上与浩相逢,认浩为义父,改名为刘飞度。
他英勇善战,多次得到嘉奖,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少将,战功卓越。
他曾与我相认,但我告诉他不要提浩与我从前的事,只能招来祸端,飞度遵命了。
浩的用兵才能和军事才干无与伦比,令敌人闻风丧胆。
被俘的士兵曾害怕地说,他们最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悍勇具有超人箭术的‘飞将军’刘飞度;另一个,就是模样斯文俊秀,实则用兵如神,手段毒辣的澹台浩。
有一次澹台浩带着三千骑兵出关巡视,不料半途遇到大股的梁国士兵,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转过身来,带着骑兵,举起长矛,挥动弯刀,闪电一般插入了敌军的心脏,当场歼敌数千,吓得敌军掉头而逃。
承景十一年的春天,回鹘纠结土厥,匈奴,楼兰等二十几个国家的力量,号称三十几万骑兵,大举进犯项国。
澹台谨采取了澹台浩避实就虚之计,直入回鹘后方。
浩带了三万人从餍门关出发,同时出发的还有游击将军李飞度,强努将军刘狙,轻骑将军孙贺,大行将军张衍。
众人分作两队,一队照常作息,另一队则日夜兼程,仅用了五天时间便赶到回鹘后方。
守城的士卒正在打盹,没发一言便被项军扭断了脖子。
大军攻城的时候,依稀能听到回鹘军内的饮酒乐器之声。
赫连勃勃虽然知道浩已经出发,但他以为浩会在半月后才能到回鹘城楼,所以没有回去援助父亲。
初春的天气,漠北依旧飞雪连天狂风呼啸。
混乱中,回鹘王被一箭射死,部下顿时大乱。
诸王被擒,另缴获数百军械,数万银币,数百万牛马。
李飞度在半路截住赶回来援助的赫连勃勃,几乎一箭将他射死。
混乱中赫连勃勃换上小兵的衣服仓皇逃走。
而浩而押着庞大的战利品队伍,穿过沙漠和草地,来到项国的守地。
还没进城,便看到杏黄的大旗迎风招展,那是天子使者来奖赏的标志。
澹台浩被封为威武镇国大将军并永安候爷,享食邑十万户,尚还幼小的小王子被封为平安王,并执有免死金令。
晏子苏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职同妃位,除皇后外,见宫妃免行礼。
澹台谨因为边关无忧,因为心情甚好,便免减赋税,一时间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想,他应该实现了当初立下的宏愿吧。
但他的私生活却也很开放,除了纳妃外,还会宠幸宫女,有时偶然外出,更会流连烟花之所,一时间惹人非谇。
十年的宫内生活,已将我的棱角磨平,面对这些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只须我的儿女平安,我便知足。
争吃吃醋已经不是我的权利,而是那些更貌美的妃子所有。
所以当宫国传闻澹台谨最近宠幸了一个宫女时我也不觉得奇怪了。
传闻皎月殿中新进了一名宫女,貌美如仙,而且能歌善舞,澹台谨一见倾心,当晚便宠幸了她。
对皎月殿的朱子灵也格外优待,一时间,主仆二人平步青云,那个宫女今日便要被册为美人。
被新册的嫔妃,照例是要见我与皇后的。
早有小太监备好青鸾钮珠金瑞云车,我缓缓地坐上,驶向凤仪殿中。
我被众人簇拥着徐徐步入凤仪殿内,皇后早已端坐在首位,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
我着次一色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
温采薇用更浅一色的绯红蹙银线繁绣宫装,玉色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除此,在座嫔妃内眷皆不得穿红,连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许。
由于怀孕,因此温采薇特被皇帝命免礼,并且赐以软座,因此认真看起来,似乎她比我还要尊贵些。
新封为美人的宫女李梦秋此时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
虽然早听闻了她的美艳,然而认真细看,才觉得真的光彩照人,饶是年轻如温采薇也没有她耀眼。更
初秋的阳光滟滟不逊夏日,纱窗隔断的微光,拂了锦绣一身。浮光倒影如潮她的粉色衣衫被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天影潋滟之间,她纤弱的身影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更特别的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完美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两颊微有晕色,风姿天然,神情亦是淡淡的。
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又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蒙中的广玉兰。
我蓦地想到一句诗:淡扫蛾眉朝至尊。
是有怎样的姿色,才敢不施粉黛来面对后宫中美如花团的嫔妃。
我正看得出神,侧眸却瞧见皇后瞳仁微聚,手也慢慢地收回袖中。
这是她紧张的表现,难道,她还那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