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跟在方管事后面,正经过胖守卫的瞬间,只听他嘟囔一句:“什么时候姑子的脂粉气也这么重了。”我的脊背一凉,生怕他反悔盘查我。正脚步有些蹒跚间,又听前面的方管事催促道:“赶紧跟着进来,别愣头愣脑的。刚才撞翻了女香客,现在又想撞到守卫大哥吗?”
我赶紧将把脖子一缩,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蠢模样,讪讪地跨了一大步,小跑着跟上了管事。
本以为进了大门,就只有十四爷一个人,却发现厢房门口忙忙碌碌好几个尼姑端着水盆进进出出。
“怎么了?”方管事似乎也十分的讶异,她瞧着满院的来来往往的姑子,连忙扯住了一个袖子,问道:“怎么这里这般热闹?不是十四爷暂休憩在厢房里吗?”
“回师傅的话。刚才有公公特意过来吩咐,说是等下有贵客人要来这院子,特意命我等打扫干净。”小尼姑说完,急匆匆地端了盛水的铜盆疾步走了。
“那十四爷?”方管事狐疑着地回头瞧了我一眼,我更是迷茫地朝她摇摇头。其实我心里更纳闷的是,难道有人知道我要来看十四爷?想想更是不可能,难道是有人设计个请君入瓮,让我享受洁净整洁的抗旨环境?
我正盘算着,只听厢房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更是有个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哼,爷只在这里休憩半天,你们竟也如此勤快?”
由于我站的位置正对着厢房门口的一个大柱,那抹令我朝思暮想的挺拔身影被遮挡住了一大半,只有玄色长袍上被风吹起荡漾在空中的,我亲手编织的蓝线络子时不时地印入我眼帘,勾起我难以压抑的思念。
我控制不住地探头往前,张开了嘴几乎快要叫出十四爷的名字来。
“别动,小心有诈。”方管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用力地往隐蔽处拉扯着我。
我的身体带着药匣,踉跄着往后退,刚隐身到角落里,想开口求方管事放我过去和十四爷见面,只听有人在院外大声喊道:“快点避让,皇上往院子来了。”
第117章 阻隔—雍正二年
话音刚落;只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拐角的大门处传来。果然一排排健壮年轻的侍卫先替他们的主子在尼姑庵开了道。他们个个脚踩官靴;腰佩大刀;如临大敌般整齐排队入内。而四爷则一身晃眼的明黄紧促跟进。当然;身边更是少不了陪伴多年的服侍太监高无庸弯腰相随。
“全部避让于院外。”高无庸尖细的嗓音响起。他略微直起腰,十分满意地注视着四散的人群,过了一会儿,带着谄媚的笑靠近四爷问道:“皇上这样可好?”
四爷并未理会身边人的请示,只因为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进大门的那一刻。我虽不能看见暗红柱子后被遮挡的十四爷的表情,但用猜也能猜到,此时此刻的十四爷一定是带了十二分的不屑一顾与四爷对望。
“我当是谁来了呢?又清扫,又洒水的。原来是四哥,当今的皇上啊!”十四爷的声音慵懒中带了点讽刺。
“朕来看看你,十四弟,允祯。”四爷面无表情的地吐了一句,不喜不忧,声调平静得让我猜不透他的心情。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我在心里思索着。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戒备心理十分的严重,对人身安全极为看重。登基后,除了圆明园和紫禁城这两个皇家领地外,其他地方基本不去,也没有空去。而今日他冒险到这荒僻的尼姑庵探望十四爷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如此看来,既然带了御前带刀侍卫来冒这个险,一定是有什么比自身安全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而能解决这个重大问题的关键点,应该还是我的夫君,他的亲弟弟,十四爷。
“大胆,见了皇上怎么不跪下?” 高无庸身旁一个年轻的小太监一定是觉得十四爷的无礼让四爷下不来抬,便出口训斥。
“混帐东西,还不快退下?”在四爷的手快举起来的那一刻,老道的高无庸立刻回头责骂了一句,“让你们退下,还包括你。滚!”
小太监莫名其妙地挨了骂,他一边惴惴不安地后退,一边偷偷地瞥眼四爷的脸色。
显然四爷对于高无庸的及时阻止很是满意,他稍带了点微笑地说:“朕和十四弟有话要说,你就在门口守着吧。”
“是,皇上。”高无庸随即点头侧身,将面前的道路留开,后退着往边上靠。可惜他一调整自己的位置,视野正好瞥见了躲在角落里的方管事和我,而我又幸好隐在了人高马大的方管事的身后,再加上一身尼姑打扮,暂时没有被看穿。因为我的心脏在扑扑跳的同时,听见了他的喊声:“不是全部避让吗?怎么角落里还留了两个?”
“贫尼奉命带了点药草,准备给十四爷煎服,治疗咳疾,不想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说着,我的袖子被方管事一拉,两人同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我知道此时此刻跪下,弯腰,曲身,缩头,只把一个灰色的尼姑帽子顶呈现在大家面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十四弟染了风寒了?”四爷的注意力显然还是留在自己的对手身上,他根本没有搭理方管事的话,直接问道。
“十日前的夜里,屋漏渗雨,小弟不慎得了风寒,咳嗽不止,还有些低烧,让皇上见笑了。”
十四爷的声音果然是带了点鼻音,刚才我就觉得声音有些怪异,由于自己太紧张也不去多想。现在知道缘由了,屋漏渗雨,这简单的四个字在我心上狠狠地戳了一下。从来是锦衣玉食的皇十四子,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过这屋漏渗雨,住宿条件异常艰苦的日子了?我揪着衣角,紧紧地握着拳,苦苦压抑着想冲动地站起来朝四爷鼻子打上一拳的欲望,因为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让我们夫妻分离。而今十四爷感冒咳嗽,作为妻子的我却只能躲在暗处装作不认识。
“高无庸,这怎么回事?”四爷的声音开始有些怒气。
“皇上息怒。”高无庸啪的一声,双膝扣到硬地上发出声响,“奴才也不知道十四爷的住处居然漏雨。”
“十四弟虽然是朕派守汤泉的,但朕也从未说过,吃穿用度一应俱减,今日里连住所都不曾修葺,你们就是这样替朕办的差事?”
“皇上赎罪,奴才一直伴驾在宫里,对于汤泉一切,实在一无所知。容奴才回宫,责令彻查,还十四爷一个公道,还皇上的圣心。”高无庸的语速飞快,又夹杂着委屈。
“罢了,这事回去再说。”四爷好似用力地甩了袖子。
“皇上,请吧。”十四爷嘲讽又挑衅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还听到掀帘子的声音,接着周围便安静了。
“还愣在这里干嘛?该干嘛,干嘛去!”高无庸没好气地朝着我们吩咐道。
“是,贫尼,这就去煎药。”方管事晃晃悠悠地扶墙站了起来,她用身体挡住了侧立的高无庸,拉扯了我的手臂,以最快的速度往门外走去。
来到院外,我几乎虚脱地靠在墙壁上,颤抖的声音问道:“方管事,我这就该回府了?”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懊恼着,难道今日的鹊桥相会就这样在触手可及的情况下被活生生地掐断了?
“还不能出去,外面一定有侍卫把手。”方管事沉色道,“再说,十三爷现在一定不能露面,福晋如何能走回京城?”
罢了,既然出不去,那我只能在一墙之隔感受着最爱的人未知的陪伴,我在心里默想。
“贫尼去煎药,福晋到侧面的殿里躲一下。”方管事探头朝面前的小路瞅了一眼,“等寻到机会,贫尼找十三爷来接洽。”
我认命地点点头,将手中的药匣子递给她,尾随着方管事侧身沿着一人高的土墙,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一个荒弃已久的偏殿面前。
吱呀一声,方管事伸手推开蜘蛛丝聚集的大门,瞧着面前摇摇欲坠的糊纸窗户,她带了点愧疚的神色对我说道:“先委屈福晋了。这里地点偏僻,没有人迹,便是最安全的了。”
“多谢方管事相护。”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贫尼受十三爷恩惠多年,今日定是要回报善心的。”方管事友好地反握了我的手,解释了一句。
“贫尼先走了。”方管事在虚掩上木门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朝她点点头,退缩在灰尘密布的空殿里。
我转身,借着破烂的窗户纸透进的阳光打量着殿内的情景,只见一尊不大不小的斑驳泥塑观音像端坐正中。废弃已久的供桌面前两个褪了色的藤制圆坐垫一前一后的甩在地上。我瞧了瞧四周,确实没有一张可以坐下的椅子,便上前,取了一只坐垫,拍了拍灰,丢弃在窗下,靠墙而坐。
我曲着膝,将手围拢在脚边,把下巴隔在膝盖上,想着心事。现在的我隐藏在尼姑庵的偏殿,什么时候能回府,未知。四爷什么时候离开尼姑庵,让我有机会与十四爷见上一面,未知。宫里的玲珑什么时候回院子,发现我不在而上报,未知。十三爷如何能向众人解释我的不知所踪,未知。而要是消息一旦走漏,四爷要如何惩罚我和十三爷也未知。更有甚者,直接迁怒于十四爷,或者嫁祸给八爷,更是未知。就连端坐在中宫,一心一意教着玲珑描花样的姐姐会如何牵连进去,还是未知。
慢着,姐姐,玲珑,十三爷,十四爷,皇上。这几个名字串起来,不就是正好排了今日这出戏吗?
难道姐姐是因为我上次入宫谈话,而愿意帮助我得偿所愿的?以我对姐姐的个性了解,上次的谈话中,她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态,确实让我生疑。可姐姐一向是端庄贤淑,母仪天下的典范,绝对不可能明着和身为皇上的丈夫对着干。要说是帮我,算是姐妹情份,而惹怒了四爷,确是杀头的大罪,且不说欺君,那纵容和包庇的罪名是断断跑不掉的。如此相比,姐姐帮我也实在是不上算。
再说十三爷在马车里也未曾提起姐姐的帮忙,当然要获得十四爷的消息,渠道可不止中宫这一条路子,或许是姐姐的无心为之,让十三爷寻得机会,恰到好处的带我偷跑出来?想想也不对,玲珑进宫了七八次,十三爷倒是早就留意了这规律的举动,难道他早就知道今日十四爷会路过此地?既是如此,何苦瞒着我,让我仓促至极?
唉,想着这些未知的问题,我就头疼,既沉浸在一团乱麻的疑问中,又为刚才触手可及的相见扼腕痛惜。或许再抓紧些时间,马车再快些,我下午不那么贪睡,早点出发,说不定我就能触摸到相思成灾的十四爷温暖而宽厚的胸膛了。
正郁郁地想着,只听窗外传来人声:“十四弟多谢皇上仁爱之心。”
是十四爷的声音,没错,就是他。我像被雷劈到般,从坐垫上跳了起来。瞬间又赶紧猫了腰,将身体贴近墙角,把头慢慢上升,仅将视线和最低的窗户缝对齐,透过溃烂的窗户纸,朝外看去。
第118章 愧疚—雍正二年
“朕也是顾及皇家体面。”四爷的声音依然清冷,或许他也十分清楚十四爷的感激声只是表面应付甚至于嘲讽罢了。
“皇上如此屈驾,跑到着荒凉的姑子庵来探望小弟。恐怕不是为了责罚那几个不懂事的奴才吧?”十四爷和四爷相向而立,两人的侧面都面对着我,让我对殿外的情形一览无遗。
四爷并未说话,只抬头打量了下四周,说道:“还是这里清静,比厢房可凉快些。”
“是啊,厢房狭窄,只有我和皇上两人说话,守卫又都在门外,如何比得上这里安全?”十四爷的头朝矮墙望去。果然一人高的矮墙边有一个侍卫表情严肃地挺胸而立。
再往四周望去,只见四处的拐角,也都是站了一到两个侍卫。显然四爷选这个偏殿位置确实是有着十分的算计。地方大,位置偏,环境凉。既可以舒舒服服的说话,又有着不远处侍卫的妥帖保护。
“朕且问你,这是什么?”四爷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给十四爷看。我虽能听见随风而来清晰的说话声,却因距离不十分近,四爷又是侧身而站,他究竟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实在是不能分辨。
“皇上都知道了?”十四爷昂起了下巴,与四爷对视。
“为什么要这么做?”四爷的声音十分认真,又清晰无比。
十四爷耸动了下肩膀:“既然皇上的耳目如此灵通,何必来问小弟?”
他头一侧,将脸七分的朝向了我这面,我几乎能清晰地看清他的俊脸。可是,为什么我从十四爷的脸上读出了难懂的信息?他的表情是紧张?是激动?是阴森?还是愤恨?此时此刻的十四爷仿佛个陌生人般伫立在我面前,而我却根本不敢认定,此人就是我的夫君。
“为什么?”四爷的声音威压了过来,他往十四爷处走了一步,也把脸的八分朝向了我。
四爷的眉头蹙着,平时就微黑的脸色显得格外的难看。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要不是我能听见他刚才的言语,我几乎要怀疑是一座蜡像摆在庭院中。
“无需解释,也不必解释。”十四爷终于开了口,“既然这结果是对皇上有利,皇上又何苦追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