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小牧和韩天竟都是一愣,两个人都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小牧更是转回身一把拉住恋雪的袖子将她拽到少年近前,指着少年腹下贴近大腿之处一块明显标示形状的烙痕说道:
“你没看这烙痕么?这是贱籍的标志。这个孩子……是一个贱民啊……”
☆、贱籍之民(二)
那是一块圆形的烙痕,环的中间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出是四个文字,恋雪认得后面两个念做“之民”,这样的话前面两个字自然也不难猜。那烙痕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烙上去的,看环中的字迹似乎已经随着少年的身体慢慢长开了的样子。少年的头发几乎粘成一团贴在了脸上,屋中本就阴暗,恋雪完全看不清少年的五官,更看不清少年此刻的表情。少年躺在地上泛青的干瘪身子蜷成了一团,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在证明着这具躯体还有一丝活气。
“贱民?”
恋雪将视线从地上的少年上移到小牧的脸上,一对眉头在不自觉中皱的更是紧绷。
还没等到小牧回答,韩天便推着小牧的肩膀二话不说先行将两个人推出屋来。屋外,江南风虽然一直在站在门口并未进去,但屋内几个人的对话却是听的一清二楚。见小牧白着一张小脸被韩天半推着出了屋,江南风几步走到近前伸出双手握住了小牧冰凉的手掌,轻声说道:“小牧。不然你先和我回宅子取几件衣服,我们备点吃食再过来,你看可好?”
江南风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大,但也是让随后出来的韩天恋雪听的清清楚楚。见江南风看向自己,恋雪微微的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看着他握着小牧的手往自家宅院走去。
此时,太阳已然落至地平线之下,天地之间是满满的火红色余晖。恋雪身在的小巷此刻看上去是无比的平静与安和。前面是两个寺院厚重的院墙,晚霞中隐隐能听到墙内风铃的声响。小巷两边几乎都是日子过的不错的人家。红砖绿瓦各色宅院,大都会有些繁茂的枝叶伸出墙头,站在小巷巷口看过去自是一片安逸祥和、生机盎然。
刚刚吵架的那几个女人都是这附近的邻里,恋雪多多少少都接触过一些。后道街的张姐是木匠,为了供女儿上最好的学堂,基本是起早贪黑的接活。前一道巷子里的李姐在北集市一家成衣店做活,裁衣手艺相当地道,街坊邻居的偶尔谁家过节穿的贵重衣服破了去找她,她都很快就给弄好从未受过一个铜板。隔道街的赵婶多少懂些跌打损伤,附近家里谁有个磕了碰了的去找她也从未见她含糊过,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就连郭家雨羹的郭婶那也是个热心肠的,恋雪几次都见到她嘴上嚷嚷着有的没有,手上却帮着附近几个孤寡老人提重物给送回家去……她们都是普通的百姓人家,都不是那种欺善的恶霸之辈,就算恋雪见过多次她们在那户屋前转悠,也都觉得不过是找个暗娼解决一下生理需要,愿买愿卖,愿打愿挨,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
可是,那个屋中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身上未着寸缕,脚上拷着铁链,周身上下都是欢爱的痕迹,比较起小巷的清新自然,那屋中的糜烂腥臭之味儿简直就能让人作呕!她无法理解,面对那样的环境、那样一个未发身的孩子,这些人能有什么快感而言?有什么值得日日在门口徘徊排队?她们……怎么下的去手?
强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恋雪软软的将身子靠在了墙上。旁边的韩天安静的站在那看了她半响,终是先开口说道:
“恋雪。小牧以前在李家的时候,差点被人卖到勾栏院。那时是一个贱籍的男子将他救了出来,却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从那以后,小牧遇到那样的男子总是会去帮一把,若不然便会一宿一宿的睡不好觉。他刚刚和你说的那句话可能是欠考虑了,你也别和他一般见识。”
恋雪靠在墙上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韩天在说些什么。韩天以为她是在生气小牧误会她光顾过那个少年么?虚弱的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恋雪压着胃里的酸气,苦着嗓子问道:“这个一会儿我和小牧解释一下,也省得他多想。韩天,小牧说那个孩子是贱籍?你们这儿的贱籍是怎么个意思?”
韩天看了一眼恋雪捂着胃部的手,轻叹了口气回到:“这个详细解释的话说来话长,我简单点说好了。这贱籍是在娼籍之下的一种。你知道一般勾栏院的倌人都是入了娼籍,那些娼籍的若是有条件赎身,是可以从良的。但贱籍的倌人不可以赎身,只能买卖。”
买卖?
恋雪脑中闪过那固定在桌子上的铁链,还有少年身上的烙痕,当下对韩天的解释颇为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角,冲口而出的语气无不讽刺:“我说韩天,刚刚那屋里的架势你也看到了,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买卖啊。”
闻言韩天的视线顺着恋雪的话看向那户看起来像柴房的破屋,点了点头解释道:“这个少年,恐怕是出逃的贱籍者吧。你也看到了,贱民的身上全都烙有标示。除了标示每个贱民还应该附有一张贱民契,上面黑字白纸的表明这个贱民的所有者是谁,贱民契是要在衙门备案才生效的。若是出逃或者是没有所有者的贱民,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得到他、占有他、甚至,杀了他。”
韩天那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让恋雪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可即使感觉不舒服恋雪心中也是明白,韩天的态度不能说有错。只能买卖,这恐怕是连奴隶都不如的存在吧?不用说歧视了,恐怕基本都不会被当做人来对待吧?这不是个人的问题,看韩天的态度就知道了。这是整个社会的制度,就是这样的游戏规则!所以,周边的邻里会如此对待屋中的那个孩子,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任何的罪恶感和不安感。
平复下来自己的情绪,直起腰身面对着韩天疑惑的目光,恋雪的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到自家宅院大门,恋雪想起了另一个疑问,“以前那李宋秋竟然能容得小牧被卖到那种地方?她们之间的关系倒是也够复杂的。”
耸了耸肩膀,韩天对这个问题倒是有几分不以为然:“据我所知,她们两个确实是纠葛了一段,不过看当初小牧离开李家时的那种坚决,我也没问得太深……。”
恋雪对小牧的过往其实不是很有兴趣。只是,看眼下小牧的反应也大概能猜到,这孩子之前怕是在李家那边吃了不少的苦。看到贱籍之人不帮一把就会觉得不安,这是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一种强迫症。小牧现在还不到十八,发生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时年龄自然还要更小,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能产生这样的阴影,即使不过问恋雪大概也可以想象。
看到江南风和小牧提着食盒抱着几件旧衣服从院子里出来,恋雪和韩天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关于小牧的话题。看着江南风提着食盒的手,恋雪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小牧是有补偿心理进去帮忙实属正常,可是拽着江南风也去承受那样的画面,是不是就没有必要了?
恋雪要去接食盒的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食盒的边儿,江南风却是轻轻的闪了下身将恋雪的手让了过去,抬眼看见恋雪那都拧快到一块儿去了的眉头,江南风低声说道:“还是奴家和小牧进去吧。恋雪是女子,毕竟还是有些不方便之处。”
这话说的,同时也生生的止住了韩天要跟进去的脚。恋雪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小巷,又看了看江南风手中的食盒,慢慢的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小牧拉了拉江南风的衣袖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那户破屋,恋雪和韩天则是自然而然的跟着到了屋门的两侧守在外面站岗。
不长时间两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相对无言,四个人前前后后的回到了恋雪落脚的宅院,围着院中的桌子坐了下来,这饭已是谁都没有心情再吃下去。静默了半响,小牧抬起了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恋雪说道:“恋雪……我也知道这种要求为难……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孩子是贱民…那…看在那孩子还小的份上…以后要去的话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平日里多给他送些吃食什么的,好么?”
小牧的神情有几分的楚楚、也有几分的恳切,可看在恋雪的眼中心头只觉得压抑的喘不过气来。韩天颇为尴尬的在桌子下面拽了拽小牧的衣襟,江南风则是低低的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见恋雪只是看着自己没有回答,小牧不顾韩天桌子底下劝阻的手带着几分的急切快速说道:“之前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了。因为那孩子……我以为恋雪也光顾过他,没搞清楚状况就指责恋雪连件衣服都不愿意赏……那是我的不对,所以,以后……”
抬手止住了小牧下面要说的话,看了一眼旁边低垂着头的江南风,恋雪深深的叹了口气,本来好好的一天、好好的一顿饭,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又看了一眼江南风压得低低的脖颈,恋雪将视线转向小牧看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道:
“小牧,冷静一点。我没有怪你,你先安静听我说。”见小牧的神情略微平静下来,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恋雪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还不太熟悉奉临的习俗律例。但是小牧,你也知道我不是奉临人,我是海客。那个孩子我也看到了,不过十岁多一点。在我的国家,如果我对未满十四岁的男孩出手,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哪怕我只是做了一些不好的行为并没有真正得手,我都是触犯了律例。我们那儿管这个叫猥亵儿童罪,这种事情在我们那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被人不齿,严重一点是要进牢房的。”
闻言韩天和小牧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恋雪见江南风也抬起头来注视着自己,嘴上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并不是说贵国的制度不好,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情况;也不是在怪小牧你误会我,所谓不知者不罪。只是……”说到这,恋雪将视线定格进小牧的眼底,声音平稳而坚定,“只是,小牧、韩天。我是将你们当做我在奉临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对我有这样的误会。可能在奉临这不算什么,但我毕竟不是奉临人,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但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这么认为我。”
看到小牧的眼眶有些发红,恋雪对着小牧温柔的笑了一下,探身伸手过去拍了拍小牧的头,这才继续说道:“关于贱籍的制度刚刚韩天大概给我介绍了一下。那个孩子眼下恐怕是……公共财产……,就那么放着也许人不在了也没人过问,但我若对那个孩子做的太多,恐怕就会有人不愿意了。邻里之间的,平时关系都不错,我也不想因为这个惹麻烦。但小牧你放心,既然你开了口,那无论如何在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多关照一下那个孩子,别的做不了,平日里给他改善一下伙食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贱籍之民(三)
一番话说完,恋雪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多少带了点官僚。在原来的世界,每每饭桌上,她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拜把姐妹、朋友义气,用东北话说,那叫哥们姐们说话办事真是讲究儿。可事实上,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中国式的客套罢了,客套之外,事情该怎么办,还怎么办。看着面前坐着的三个人,恋雪暗暗有些叹息,耳熏目染了几年,自己到底没能免俗,开口就是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虽说文化背景不同小牧或许觉得感动,可是她话里的客套韩天和江南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小牧几乎是泪眼朦胧的看着恋雪,一脸的感动感激无以言表。韩天看了看小牧,又看了看恋雪,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拍了拍恋雪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有劳了。”
恋雪冲着韩天苦笑一下,心中明白这句有劳了是冲着她应了小牧说的。说到底,那个破屋中的少年如何,韩天恐怕并不关心。就是明显情绪失常有强迫症迹象的小牧,也不过就是让她给那少年送送吃的,治标不治本。与其说小牧是想帮那个少年,不如说他是在寻求自己的内心解脱。当然,恋雪也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要求韩天小牧。若不是小牧,她恐怕连吃的都不会去送。按照她的方式,那种半调子的温暖,给了还不如不给。同情归同情,可怜归可怜,可是那么一个大活人要治本就得全权负责,她不能平白担了那个责任,也没有那个条件和心情。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了一会,韩天小牧见天色渐晚,也就双双起身告了辞。恋雪南风自然也不会过多挽留。送走了二人,恋雪帮着江南风将桌子上碗筷收拾干净,又将桌椅搬回了原位。从头到尾,江南风都未对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