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吻。不同于往后的岁月那些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麻木,那个时候的他还很生涩。尽管纸上谈兵的学过媚术,可当真面对让自己心仪的那个人,他生涩的连闭上眼睛都忘记了。在第一楼由影卫把守的云天间中,背景是打入室内的几缕春日的阳光,映衬着周遭的墙壁有种不见天日的隐晦。她用手轻轻合上他睁着的双眼,黑暗中唇舌纠缠的每个细节都尤为鲜明。那个吻其实并不甜美。他清晰的感觉到了混入在两人唇齿的淡淡咸味,他知道,那并不是来自他的。那个身为太女的女人长时间的紧紧扣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严严蒙住了他的双眼。在那双唇一遍又一遍的温柔含住他的唇,深深侵入与他缠绵的时候,他最想做的,其实是好好看看她的脸。
就像察觉了他的意图,她拥抱他的手臂更加用力收紧,他被紧紧按入她的怀中,感觉到她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肩颈。
“风,我愿意将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可以活下去。我想要你活着。”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泪,也是唯一的一次。尽管后来的种种,让他无数次质疑过她,无数次怨恨过她,但直到她不在了,他才明白那个时候,她想要留住他,只希望他活下去的用心。那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来的真挚诚恳,弥足珍贵。
后来每一个午夜梦回,他都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个时候,她的气息流连在他脖颈处的温暖。如果可以选择,他也愿意倾其所有,哪怕孤寂一生,献出生命,哪怕被时间和距离间隔开永不能相见,哪怕被那个人所遗忘在岁月的深处,他也想要她可以活着。
☆、落定的尘埃(七)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智大乱或者是心如死灰的什么,他每天就像木偶一样过着他世家嫡子、准太女正君的日子。心不在焉的打理着那些还看不出什么分崩离兮痕迹的家业、出入宫去请安、张开手臂让那些裁缝伙计丈量着他的尺码,反复修正着大婚礼服的每一处细节。他几乎整天整天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好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发了一小会呆,可往往回过神来,一整天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他的身体就像脱离了他的意志在自己行动。他明明看到对方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他看到自己的脸上挂着一个准新郎所该有的期待又有些羞怯的幸福神情,嘴巴脱离了自己的管辖一般,自顾自的对答如流。他明明觉得周围什么都是一片模糊,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可竟然,没出过什么差错。
事后回忆起来,他只能将其归功于近十四年从未懈怠的对比皇室的高强度教育。她们把他培养的,太好了。
然后是他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婚礼。太女的大婚,是这个帝国除了女皇迎娶帝君之外,所能举办的最大规格的婚礼。那一天,整个皇城都为了他的婚礼而沸腾着。
他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似乎也没有在想什么,只是那么望着窗外呆呆的坐着,任凭黑夜将自己包围淹没。眼看着窗外的天色隐隐透出曙光,他摸了摸一直藏在胸口的那张纸,轻手轻脚的下床点了一盏灯烛,然后静静看着那张可以让那个人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纸,慢慢化为一小摊灰烬。
服侍的小厮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他大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吓得整个人都是一惊。他却已经恢复了一个太女正君所应该有的气度,微笑着冲来人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开始吧。
他要做的不过是张开双臂,从内襟到外袍,从鞋子到头饰,自然有专人为他一件一件的板板整整的捧过来,再有专人一件一件的伺候他穿戴好。大红的云缎,金银线刺绣,层层叠叠的百年好合,头上是黄金镶玉的龙凤呈祥,是传统的太女王君大婚经典款式,并不新鲜,却十足名贵。
印象中,近五百年内这个款式的大婚礼服,也只有七个男子穿过。有一些女皇在成为女皇之前,并不是太女。也有些太女还未等大婚,就已经登基或者消失。他笔直的坐在八匹纯血统的不迷纯白宝马拉的豪华马车内,通过垂帘看着被护卫队拦隔开的喧闹人群,嘴角不由得挂起了一丝笑。
热闹吧、愉悦吧、欢腾吧。他会是几百年来第一个穿上这套礼服而不得善终的太女王君,会是历史上第一个在大婚当日被抄家灭族的世家嫡子,而现在追逐着他的马车想要沾点皇家喜气的每一个人,都会见证他最后的荣耀时刻。
三十八声礼炮开路,他坐在马车上缓缓经过皇城的主要街道,接受万民敬仰,然后是祭天、拜祖。百米前下车步行至太女府,他扬起脖子看着那个女子高高坐在汗血宝马之上,她也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然后举手扬鞭,鞭稍啪的甩在他脚前的石板路上,以振妻纲。
这是她对他承诺过的,他会是她明媒正娶的夫。那一个月的时间,因为大婚临近,更是因为有太多的准备工作,她邀请他出去的次数甚少,而且几次都是在户外,那些可以做戏给别人看的场合。
偶尔的时候,借着饮茶或者其他的什么动作掩饰,她会用传音入密简单告诉他一些打算,每次都是短短几句,却也句句敲痛他的胸口。
太女迎娶正夫所需的礼数,除了最后的对拜交杯,其余一个环节都不会少。她说,她会按照祖上的规矩按部就班的办好这场婚礼,那些上告天地祖先、中告长辈亲朋、下告黎民百姓的仪式,每一样都要举办齐全。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始终挺直了脊背,用他最为端庄的姿态,去面对那一个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她牵着他的手走上通往皇宫正殿雕着凤飞于天的天阶,迈过铺了落叶生根图腾毯子的门槛,她们双双跪在皇宫正殿之下,他听到那个被称为一代明君的和帝开了金口,字字回荡的给了她们来自天子的祝福。
跪在他身边的女子拉着他三叩九拜的谢过天恩,然后接过礼仪司捧过来的银针细线,亲手为他穿了耳洞,带上她亲自准备的冷暖玉石的耳饰。
冷暖玉石,通体晶莹,伴在身上冬暖夏凉,据说还有辟邪提气的作用,是相当名贵的玉石品种,整个奉临也不过三块,而最大的那块,是镶嵌在女皇的王冠之上。禾页私下对他说过,当太女提出要用冷暖玉石作为正夫耳饰时,和帝恩准之际还笑称过,说只有这等名贵稀有之玉石,才配得起她这个冠绝天下的女儿的正夫。
其实大婚之前,太女最后一次宴请他,在看戏散场送他回府之时,她曾低低在他耳边交代过一句关于这对耳饰的选择。
世人只知冷暖玉名贵,却鲜少有人知道这玉若捏碎了,就是绝好的金创药。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多少年后有另一个女子,会为了保护他而让他带上另一对独一无二的耳饰。那时,她亲手为他带上那对名贵无双的耳饰,他的脸也始终保持着笑颜如花,谁也不知道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用的怎样决绝而缠绵的力气。
一路欢腾又回到太女府。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姐都已经等候在此,脸上无一不是挂着喜悦的笑。他看着面前那些和他同样姓氏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神情不由得一阵恍惚。一个月了,从那日在第一楼她告诉他沈家的下场整整一个月了。每日他没起,母亲就已经离府,等他睡下,母亲还没回来。他被抄家灭族的信息锁住了眼耳,每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好好的见过母亲!
母亲和父君都坐在主位等着她们一对新人三拜礼成,等着喝太女亲手奉上的喜酒,两个姐姐站在左右,大姐还是一身戎马装束,一向缺少表情的脸竟然也带着不容错认的笑容,二姐更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满脸都是深深的祝福。
这实在不是马上要被灭族的人所应该有的神情,这实在不是明知荣耀已经走到尽头的人所应该有的神情!他僵硬着身体被她拉着手站到母亲近前,耳边响起了司仪尖锐的嗓音,他感觉得到她手上强硬的力度,拉扯着他弯下了脊背,拜了天地与高堂。
似乎有什么,是他一直忽略了的。他站直了身体,愣愣的看着母亲与父君脸上的笑颜,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可还来不及细想,他身侧的女子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用一张看起来恭敬而又幸福脸,接过司仪端过来的“孝敬酒”,稳稳的递了过去。
之后的画面就是一片混乱。看到母亲倒下去的那个瞬间,一切声音都突然从他的世界消失。他看到父君一脸的泪扑过去想要扶住母亲倒下去的身体,大姐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脸不敢置信和几个影卫打扮的人交战成了一团,他看到二姐正冲着他大喊,那一张一合的嘴巴仿佛正焦急又愤怒的说着什么,可下一刻就被一些侍卫打扮的女子扣住了肩臂,按着头压到了地上。
他看到被按倒的几个庶出姐妹脸上无一不是惊慌失措的面孔,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简直是铺天盖地的皇家侍卫占满了整个太女府,墙头、屋顶、更不用说大厅和庭院。他看到观礼的三、四皇女被人护着隔离在一旁,是两张难掩意外的皱紧了眉头的脸。他看到那些刚刚还衣冠楚楚的笑着祝福着她们的来宾,那些各个世家大族的当家与嫡女,此刻形象全失的惊恐慌乱与故作镇定。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都是沉默的,周围都是让人压抑的无声,可闯入眼中的画面却明明白白的混乱着,一张张开合的嘴巴、交错相接的武器碰撞、和那些熟悉的愤怒着哭泣着的脸。
视线被一身同样的大红挡住。他缓慢的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太女面无表情的脸。仿佛感应到他的视线,她低下头看了看他,嘴角竟是挂起了一丝玩味般的笑,轻佻的伸出手高高挑起他的下巴,用指尖厮磨了一下,又嫌弃一般的甩开。
她的碰触仿佛是揭开封印的魔法,在她指尖的温暖传递到他胸口的那一瞬,声音又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他跪在她的脚下,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被五花大绑,他看着她挺直了的脊背,高高扬起的脖颈,视线投向人群的脸上是正气凛然又高不可攀的冷。
“圣上密旨。沈家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念在沈家祖上为开国功臣,特赐沈青玉酒一杯,留以全尸。其余人等,先行压入刑部大牢,明日由母皇亲审……”
尚未恢复惊诧的人群再度发出一阵阵骚动,他却已经无意再留意其他人的反应。他的母亲倒在了礼堂高椅之上,瘫软的身体已经没有半点生气,一双愕然睁大的眼睛被定了格一般残留着最后的不敢置信,就像在宣召着她的死不瞑目。他的父君被压扣着跪在母亲身旁,被泪打花的妆再无半点雍容可言,只剩下满脸的狼籍。大姐被扭断了双手反剪着捆绑住压制在一边,手臂不自然的弧度连带着肩膀都在颤抖,周身伤口渗出来的血已经染透了衣裳。二姐也被堵住了嘴五花大绑着,那些因为他的大婚而齐聚一堂的庶女姐妹更是各个狼狈,颤抖着身体齐齐跪在太女府的石铺地上。
他已经无暇再去关注那个女子究竟说了什么,无暇再去关注其他人的反应。他的视线被水汽模糊成了一片,他拼命的想要睁大眼睛最后看清楚自己的家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退那些汹涌而出的泪。
被独自关在刑部冰冷的大牢当中,他将头靠在湿漉漉的石墙上,将捆绑着的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慢慢的回忆着一整天的一点一滴。
已经无需再猜测,不用再怀疑。母亲、父君、两个姐姐……她们都不知道今天会是世族沈家的最后一天,她们都不知道。太女在一个月前就告诉过他沈家会在今天被灭族,他一直以为,她的母亲、姐姐都会有所准备,他一直以为太女至少会……可是今天他才看清,那个女人为了达到最佳的效果,为了巩固住自己的太女之位,竟然让毫不知情的母亲和沈家就这样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就做了替死鬼!难怪母亲临死之前会露出那样不瞑目的神情,她一定一心以为今天不过是自己最痛爱的儿子的大喜之日……
整整一个月,他一直是知情的,整整一个月!泪水顺着脸颊颗颗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又将身子缩了缩,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母亲活着时的最后一幕。
她对他说过,除了对拜交杯,应该给他的仪式一步都不会少。的确是没有少,她连拜过高堂之后的“孝敬酒”都敬了,只不过,敬的是毒酒。她竟然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是她亲自动的手,赐死了他的母亲!
关在不见光的大牢之中,暗无天日的潮湿冰冷,他身上一直穿着那套大红的云缎,捆绑着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