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道:“客人不必惊慌,我乃此间的山神,变幻为斑斓老虎,不过也是恫吓庄中无良百姓,并非真正的凶恶野兽。”言罢,身子便在原地转上几个圈,卷起一阵白烟,待雾息散去,见得一个手捧十三节震邪钢鞭,头戴凤翅睥睨红缨盔,身披串连密密锁子连环甲,腰束狮吞衔环白玉带的威武大汉。
此人肩下吊坠,拖曳一袭大红亮泽的宽氅披风,衣角垂地,掩住龙凤双戏的黝黑皮靴,气势果真不同。祁恬愕然,道:“你既然是此间的地主,就该努力造福一方,安抚八面的百姓才是,怎可变幻老虎,窜入人家庄中肆意闹害?”
山神叹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神也是迫于无奈,看庄名彪悍,不服管教,方才出此下策,以为稍稍之惩戒。至于被掳掠的乡人,皆在我那洞中反省,上午边壁思过,撰写《论语集注》,下午则各执农具锄耙,在外面田地耕作,如此苦志劳身,悔悟之后,自然会放其归去,不再羁绊的。”
青衣闻言,从舱中探出脑袋,道:“若有此事,果真就是道德教化了。”黄松咦道:“所谓《论语集注》,又是什么?”
青衣道:“有《论语序說》、《读论语孟子法》,其后还有十卷。”黄松瞠目结舌,道:“这许多的文章,要抄写下来,岂非辛苦?”
青衣笑道:“《论语集注》不过是《四书》一部罢了,另外尚有《孟子集注》、《孟子序說》。”
山神在岸上闻言,拱手道:“这位小公子莫非就是三界神童之青衣?”青衣淡然道:“不敢,正是晚辈。”山神哈哈大笑,道:“好,好,名不虚传,既然有如此的见识与学问,想必那挡路棋局定然能解,妙哉,妙哉!”
杨起忖道:“莫非他也被围棋阻隔,不能通路么?”祁恬窥破得他的心思,扑哧一笑,低声道:“他是小神,不受那个神仙强盗买帐,若是什么托塔李天王、太白金星、各路天尊真君经过,且看怎么阻拦,依旧违逆,便是一个法宝打将下去,管教其破滚尿流,落荒而逃,就连硕大无朋的围棋也不要了。”
杨起暗道:“神仙耳目灵敏,你再是压低声音,也能听得。”悄悄使将一个眼色,抱拳道:“这位神仙大哥,你说贺家庄之人不服不训,却是怎样一回事情?”
山神看见船上的贺鸣壮,朗声道:“此事你说,还是我说?”
贺鸣壮羞愧难当,跪拜道:“老爷,我……我知错了。”
山神叹道:“看你支吾不定,也罢,还是我来说吧!”咳嗽一声,道:“自古天生万物,皆自得其所,分类而居。凡人辟地结庐筑所,后聚村形镇,再扩县得城;禽兽栖于山野荒郊,繁衍生殖,秩序井然。
可是数月前,这贺家庄拓疆开垦,砍伐森林,杀戮周围鹿麂狍獐,好不凶狠毒辣,我眼见不过,便现身警训,要其住手。你道他们怎样说着,却是‘你乃正统山神,万万不敢伤害我等红尘百姓,否则必定违反天条,要受到天谴的’。
丝毫也不忌惮,还是我行我素,弄得此山乌烟瘴气,几乎气破人的肺腑。于是我便化成猛虎,在庄外往来逡巡,教他们这帮刁民胆战心惊,从此控制心中邪念,不能为恶。”
继而大声道:“你说是不是?”那贺鸣壮满脸通红,颤声道:“是,是,我们涂炭动物,不生慈悲宽厚之心,实在是该死。”杨起(炫)恍(书)然(网)大悟,叹道:“如此说来,皆是种种的因果报应而已。他们若能收敛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祁恬瞥看贺鸣壮一眼,哼道:“莫说恫吓,就是真被老虎吃了,那也是咎由自取。”贺鸣壮在船上待将不得,便攀爬下来,走到岸上,垂手低头,不敢言语。
山神道:“你回去告诉村庄之人,莫要以为我奈何你们不得,若是再执迷不悟,我便上书奏请天庭,细细表述其中的无数罪过,其时降下雷火,瞬间便可将你们悉数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里面的种种刑罚尝尽,又一时投胎不得,且看怎样苦楚?”
贺鸣壮如蒙大赦,慌忙道:“是,是,一定转告。”又谢过杨起的救命之恩,急急离去。胡媚娘盈盈走来,万福一礼,道:“这位神仙,莫非你也曾破解棋局么?”
山神赧然道:“去过,但是委实高深莫测,我本领浅陋,解不得半分答案。”上下打量,咦道:“姑娘是狐精不成?”
胡媚娘点头称是,道:“有何奇怪吗?”
山神道:“那挡路之人算来,昔日也是狐狸修练成精,后蒙女娲娘娘指点,又服下了红鸾星龙吉公主的九转纯阳丹,方得成正果,并入仙籍的。你既然与之同族同源,也不知能否劝动他挪移法驾,或回天宫,或自去别出摆摊设点,与人切磋棋艺才是。”
胡媚娘嫣然一笑,摇头道:“虽为狐宗,但他已然成仙成神,得道天证,我却不过是个小小的狐女而已,身份悬殊,有天壤之别,便是连搭话的资格也没有呀。”众人好奇,纷纷问起棋局之事。
山神道:“此神仙与人对弈,可直接争斗,也可茶话比试,我等对围棋知之不多,往往选择前者,不过三只,便落败,实在惭愧。”
青衣道:“什么是茶话比试?”山神道:“他逢茶一杯,问你黑白之术的由来。若是答上了,可进入下一题,若是不中,那喝下肚的茶水便要悉数返还。”
黄松愕然,道:“这倒入了腹中的茶水,如何能够返还?”山神道:“自然是返还不得的,因此你还要备上百两黄金,以为补偿才是。”黄松暗暗乍舌,摇头道:“好贵的茶水,果真比那黑店还要心狠三分。”
青衣笑道:“这有何难?只是答案不一,却不可执拗了。”
黄松喜道:“如何不一了?你说说看。”
青衣道:“晋朝人张华著有《博物志》一书,其中有云‘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路史后记》亦然记载,曾详细论书,道尧娶妻富宜氏,生下儿子朱,主品性都不为善,尧颇为难过,于是穷天地之变化,特地制作围棋,‘以闲其情’。尚有另一说法,便是其后舜帝,也觉得儿子商均不甚聪慧,便制作一副围棋教其开慧。你说尧舜二帝皆有涉及,这功劳却归于谁?”黄松讶然,不能作答。
青衣道:“但无论何种,都以为制造围棋,乃是为了开智明慧,纯性净情,比那什么‘夏人乌曹作赌博围棋’强得太多。那乌曹何许人也,本该是造砖的先祖才对。”
胡媚娘笑道:“唐人皮日休有《原弈》一书,其中言说,围棋本始于战国之时,为各国纵横家们悉心所创。”
青衣道:“不错,也有如此说法,究其根本,却是以为黑白之术‘有害诈争伪之道’。我不欢喜如此考证,竟将围棋视作何物了?”胡媚娘道:“其实皮日休之语,委实虚妄,早在春秋时,孔子便已提到围棋了。”
第三十二章 蛊惑精神
青衣眉飞色舞,笑道:“正是如此,不想姐姐也谙‘玄素’,孔子言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此话公道之极。春秋时,焦循于《孟子正义…告子章句》中有《六博经》一册,其中记载‘博法,二人相对坐向局。
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用棋十二枚,法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其掷采以琼为之,二人互掷,采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棋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每一牵鱼获二筹,翻一鱼获三筹。若已牵两鱼而胜者,名曰被翻双鱼,彼家获六筹,为大胜也。’由此可见,皮日休之言,简直是狗屁不通。”
众人皆佩服他的渊博学问,但听得最后一句,不觉相顾大笑,忖道:“他毕竟还是小孩子,听得皮日休之语,以为肆意玷污围棋,心中气愤,按捺不得,便破口大骂了。”
山神喜道:“小公子了不得,可进入那第二问了,便是‘玄素’格局之分。”青衣不假思索,道:“这更是简单了。棋盘方方,若大地形状,其上横竖各画十九条平行直线,彼此交错,构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之点。可分为九个部分,若:左上角、左下角、右上角、右下角、上边、下边、左边、右边和中腹,共以九个黑点计数,皆称作‘星’,棋心之星,亦然称作‘天元’,并无他意。执黑者先先,得子一百八十一枚,白方得子一百八十枚。”
山神笑道:“还有第三问,便是说出一些知名的行棋口诀,只举一例即可。”
青衣略一思忖,脱口道:“‘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如此十条口诀,乃唐开元、天宝年间之黑白国手、王积薪所作,可还用得?”山神拍掌庆贺,道:“用得,用得。”
当下山神与众人登上筝船,引路前行,将近一座青翠郁结的大崖之时,便放下风帆,关闭雪石发动机括,渐渐停泊于一棵巍巍大树之上,垂下绳梯,涉过小河溪流,往松野槐郊过去。却见前方道路,零零落落还有一些半仙散神、善妖良鬼,神情迥异不一,都言道路阻遏,往来极其不便,嚷嚷着要破开棋局,从此自由逍遥。
他们见着山神,都道:“老许,你去哪里了,前番惜败之后,竟然踪迹全无?”
山神笑道:“我胡乱上去搅局,败也败得心悦诚服,怎么会是惜败呢?就是再给我一百次、一千次的机会,我还是一样输将得一塌糊涂的。”不对他们说道自己化虎训诫之事,大声道:“这几位便是东土神州西游至此、声名鹊起之‘大半个剑侠’杨起、祁恬一众了。”
伸手轻轻拉过青衣,又道:“你们看,所谓三界神童,刺史半仙之子,即是眼前的这一位儿童公子,我先前问过他一些‘玄素’之道,果真是见识不凡,堪与挡路神仙匹敌。”
散神游仙、各路妖怪闻言,喜不自禁,拍掌笑道:“好,好,有他帮忙,且看稍时那偌大的棋盘怎样碎裂?到时候大伙儿看得挡路神仙的狼狈模样,心中必然痛快无比,一定要美美地喝上几大盅女儿红,无醉不归。”
青衣神情依旧淡然,不动神色,默默退回杨起身侧,低声道:“大哥,他这般说话,实在有些过了。”
杨起见他眉头隐约微蹙,料想是压力极大,小声道:“小弟,你何时也变得迂腐了?但凡做事需竭尽全力,不能成功,也问心无愧,何必在乎别人的许多言语,岂不心神疲惫?”青衣茅塞顿开,长抒一气,微微一笑,道:“大哥说得是,果然是我自己糊涂了。”
大伙儿相聚成群,纷纷往路上走去,待转过一处悬崖的拐角,蓦然一暗,竟见两座山峰之间,立了一座极大的棋盘,确能顶天立地,将道路悉数封堵遮掩,便是云端的太阳,也勉强在一角悠悠悬挂。
祁恬奇道:“这么大的棋盘,怎样能下得?”山神笑道:“祁姑娘有所不知,那神仙尚有正常尺寸的一副棋盘,所有布局结构,皆与大盘一模一样的。不仅如此,他走一步也好,你下一步也罢,所以变化,俱可在大盘演示出来。”黄松叹道:“如此摆棋求弈,好大的气派。”
路尽之处,有一座六角翘檐的草亭,亭畔一旗,高书“第一棋局”四个大字。焦急等待路通之人、浸迷黑白博弈之人、欢喜热闹之人,或是簇拥交谈,或是三两零散,尽皆议论窃语,切磋交流。亭中一个老者,高冠垂带,若风飘兮,闭目蕴神,若云凝兮,眉须银亮,若水漾兮,白袍素裹,若雪附兮。
杨起赞道:“不愧为九重天上的神仙,这般道骨仙风,乃是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与众人走前,待到得亭下台阶之时,歇下等候。那山神自去通秉,躬身道:“缓急真人,今日迎接得一个高手,特来向您请教。”
缓急真人睁开双眼,笑道:“好,好,你回答出了我的三个问题,且先饮下那三杯茶水才是。”手臂轻抬,指点灰石圆桌之上,除了一副棋盘,旁边尚奉托着一个茶盘,上面真有三杯清茶。
青衣不敢怠慢,上前几步,行李道:“真人,我何时回答了你的三个问题?不敢妄自居功,饮用这碧螺山野迎春茶。”缓急道人脸色惊愕,道:“娃娃,你能识得此茶,了不起,了不起。”继而抚须笑道:“先前我未有对手,便唤做清风在这山中随意游逛,在那瀑布之旁,看见你们洗刷船身衣物,自然也听见你与许神君的一番对答言语。引经据典,辩驳得理,甚合我意。”
青衣(炫)恍(书)然(网),不觉莞尔,恭敬道:“既然如此,晚辈便不客气了。”端起一杯茶盅,轻轻品尝,香入脾肺,赞道:“妙哉,妙哉,好比三月春水。”喝下第二杯,笑道:“善哉,善哉,更甚六月芬芳。”将第三杯端详半日,抿唇饮嗅,叹道:“心神荡漾,若八月桂花。”
缓急真人大喜,道:“昔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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