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恬暗暗好笑,忖道:“不料先前它相公的随意言语,却被它惦念至今,可见得但凡是女儿家,无论朱颜红袖、飞禽走兽,那都是一般儿的小性微心,要好好哄将的。我,我也是如此,不知他可省得?”有意无意之间,往杨起瞥去,正与一旁胡媚娘触目相视。
祁恬见其似笑非笑,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扭过头来,胸中砰然,暗道:“莫非被她窥破得心思?啊呀呀,再要被他耻笑,岂非大大的不妙?”
胡思乱想之间,听黄鹂相公讪讪陪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来?你的见识长我十倍不止。只是我想邪恶之气蛊惑邻山,便是通畅的道路也封堵了。虽说夫人是女中巾帼,英雌豪迈,自然不会(炫)畏(书)惧(网)退却,但毕竟千金之躯,绝世美貌,若是强行奋斗、披荆斩棘,破损一二的肌肤,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万般难安。”
黄鹂娘子嘻嘻一笑,道:“原来你是如此心思,我竟冤枉你了。”黄鹂相公笑道:“无妨,无妨,我那小路两侧,皆有清香月季、花冠雅桂护持,必定不受各种毒瘴侵袭,娘子履足,当无大恙。”
黄鹂娘子瞬间温婉,柔声道:“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女主内,男主外,这等大事情,还是由你拿定主意才是。”黄鹂相公笑道:“你真是识大体、重全局,这等胸襟,更是胜我十倍之上,犹添三分宽阔了。”暗中一翅轻摇,擦拭额头许多冷汗。
云中之山,峰峦不拔,绵绵相依,与这宝瓶之山,甚不相同。渐渐树叶浓密,方向难辨,黄鹂相公来回窜飞数次,更加迷惘不决。
黄鹂娘子焦躁再起,骂道:“你不是熟识这条小路么?如何反倒无措了?”黄鹂相公哭笑不得,喃喃道:“怪哉!想必是长久不来,这里又生了许多的草木,不知不觉,有些陌生不认了。”
胡媚娘笑道:“你们回去吧,与夜叉王好好陪伴我家敛财管家和小秀才!昔日我在山林、地庙修炼,也算得隐野之人,探幽历险,颇为在行。这‘大半个剑侠’也曾在药铺悬壶济世,每隔几日便上山采摘草药疗材,亦然能够攀山越岭、翻壁蹬岩。只是妹妹出生官宦,却不知……”
祁恬急道:“姐姐休要担心。我随他三人一路西游,这翻山越岭还少了么?就是自小为叔父珍爱呵护,也不曾娇生惯养,爬树跳墙、飞檐走壁,俱是一流的好手高人。”
黄鹂娘子喜道:“既然如此,一切仰仗各位了。”与它相公急急展翅离去。三人面面相觑,笑道:“它倒是无甚心机,来则热情无比,去则匆匆不怠,竟然没有丝毫的客气。”
过曲折小径,来到了半山一处小亭。六角飞檐,雕刻精致,虽然尤其斑驳,但红柱石椅,田园意韵,颇能掩瑜。阳光自空中泄下,金芒长线,三步一环,五步一晕,正照耀大地,可惜极好的一番风景,却听不得半分禽啼兽鸣。
祁恬叹道:“如此死气沉沉,莫非皆是邪恶之气为怪?”杨起掏出干莫小匕,见其刃身犹然颤抖,有所感应,但是并无紫光蓝泽、暗赤诡异,不及目瞪口呆,咦道:“这是如何说得?有妖无妖,有鬼无鬼,到底怎样揣测?”
胡媚娘道:“既然难以知悉,便不去劳神,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我将此山细细探究一遍,再作道理不迟。”
祁恬道:“太安静,有些不适应。”见亭中石桌之上,似有一只小虫,认真打量,双钳八足,金角银甲,甚是有趣,不觉拍掌称奇。胡媚娘眉头微蹙,道:“妹妹,这虫子有气无力,快要饿死了。”
祁恬一惊,道:“是么?它吃些什么?”急急从旁边采撷几片绿叶,放在桌上。此虫嗅探一二,静默不动。杨起道:“花有百色,草有百味,且众口难调。想必它取食精细,寻常的草木,不能下咽。”
祁恬闻言,愕然道:“那可如何是好?”双手摩搓,不觉将袖子上的尘土掸拭下来,便看那小虫如久旱之逢甘露、干柴似遇烈火一般,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猛然攀爬过去,钳着一些黑土便狼吞虎咽起来,稍时气色好转。
杨起灵光一闪,若有所悟,道:“它吃泥土?”从地上撮起一些黑土,放在石桌之上。那小虫如获至宝,慢慢品尝,竟然津津有味。祁恬颇为不解,道:“它何不跳下来?这满山方土,无穷无尽,都是粮食。”
胡媚娘看待得仔细,摇头道:“此虫骨骼轻脆,不生纱翅,若是真从桌上跃下,只怕早已摔死。”话音方落,便看它屁股一撅,扑哧一声,拉下一粒物什,却将那几乎贴面观看的祁恬唬吓得一大跳,慌不迭抬起头来,一手捏鼻,一手作扇风之状,作哟摇摆,道:“它,它如何……如何就屙屎?”
杨起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道:“难不成还要与它谈经论道,教育不可随地便溺乎?”胡媚娘嫣然一笑,继而一眼窥觑,脸色不觉变化,低声道:“不对,这若非黄铜,就是黄金。”
杨起与祁恬一怔,细细辨认,大是讶然,啊呀一声,相顾道:“不错,确确实实就是黄金。”想起数日前与青衣谈论天下种种奇闻轶事,提及黄金虫、白银雀之类属,又惊又喜。
胡媚娘尚有怀疑,道:“只是若论起黄金虫的秉性,那不是吃叶泄金么?”
却听得后面草丛之中,有人冷笑不已,道:“那些黄金虫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吃下许多的嫩叶,产出黄金,成色也是极差的,不能现用。我这宝贝,吃土不说,你验验其金光泽,纯度极高,即刻便可压制锭、币,各地郡府肆意流通。”
三人猝不及防,惊道:“你是谁?”齐齐转身观看,见一阵白烟陡起,幻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浑身上下,金光灿烂,皆是金丝银扣的富贵装扮,其人摇头晃脑,道:“我乃此间黄金洞中黄金仙。你们何人,只看寒酸不已,倒似旁山宝瓶峰中夜叉王的亲戚。”
祁恬大怒,呸道:“你这锉财主,谁寒酸了?不过些许钱财兜窜于身,便如此招摇炫耀,正是没有见过世面。”胖汉子颇为难堪,哼道:“些许钱财么?小丫头,你若是见了我的财富,只怕张口结舌,嘴里能轻易塞下两个鸡蛋。”便往身侧一条道路走去。
迈开几步,见三人并未跟随,便挥手招呼,道:“来,来,三界之中我不富,无人敢道己荣华?此地邪气虽淡,也不宜久居,莫要耽搁才是。”胡媚娘眼睛一转,笑道:“好歹有了些许的线索,我们去吧?”
那汉子左转右拐,来到一处庄院,石狮左右看护,眼目随着杨起等人举止,滴溜溜乱转,竟似有灵之物。汉子口中念念有词,大门甫开,里面一条大道,砖事密砌,也全是金砖累叠层铺而成,果然气派无比。
黄金仙道:“你们莫非以为金砖为假?便是寻常石砖土块之外,不过镀将一层薄薄的金铂而已?”撬起一块金砖,用力磕碰,犹然不伤分毫。
杨起叹道:“先生不必如此,我们信的。”黄金仙道:“眼见为实。”一眼瞥见祁恬肩上斜挎之玉月宝弓,喜道:“难不成你有什么破魔法力,妙哉!我将此砖往空中抛去,你用箭射它下来。”大吼一声,手中金砖蓦然升起,直直往半空飞去。
祁恬笑道:“如此甚是容易。”弯弓搭箭,觑准之后,轻轻松手,便看一道眩白雷电破云穿雾地扎去,珰啷不绝,许多砖屑如瞒天花雨,纷纷落下。胡媚娘随意拾取一小块觑看,道:“里外都是真金,成色也极其不错。”黄金仙闻言,洋洋得意。
他一者怠慢,不在花厅看茶摆宴,招待几位客人;二者睥睨,也不差人细细打点厢房,请杨起三人稍事休息,穿过十八回廊,来到一间密室。小门打开,里面无桌无椅,无床无柜,尽是狭长台阶,径直往下,不知通往何处地府?
黄金仙自在前面引路,口中除却如何富贵之语,再无他话。杨起心中疑窦丛生,好奇亦然炽热,再看二女,挤眉弄眼,微微嬉笑,相顾小声道:“不想夜叉王那等好汉的邻居,竟是如此一个土财主。”
黄金仙再开一扇小门,此门不同凡响:上刻四海尊龙戏明珠,下镌五彩凤凰游瑶池;左边是南极仙翁龙头拐,右边是福禄三星喜相逢;板面平整皆黄金,炫耀日月玛瑙石;都知九霄南天门无比气派,孰料地窖黄金阁别有洞天。进得门内,众人啊呀一声,瞠目结舌,原来里面宽阔无比,地面之上,尽皆簸箕,千万不止。
再看其内,俱是黄金甲虫,密密麻麻。祁恬讶然不已,旋即(炫)恍(书)然(网)大悟,道:“难怪他如此有钱,却是饲养这黄金甲虫之故。只是此地远离各处城镇,便是有了许多的黄金白银,又有何用?”却看那黄金仙在簸箕之间来回走动,指挥千百木偶童子撒播黑土黄泥,权当喂食。
胡媚娘见簸箕正中,两根石柱之间,立有一座台基,上面供奉一座袖珍宝塔,不觉愕然,待走近几步有意窥察究竟,蓦然一阵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往后退去,险些跌倒。
祁恬急忙搀扶,道:“姐姐,你怎么了?”祁恬面色苍白,在一张椅子坐下,喘息道:“妹妹,这,这宝塔不同寻常,好似一只大手捉来,叫我心惊肉跳、气血沸腾。”
黄金仙瞥她一眼,道:“莫非你是妖怪不成?此物唤做香挈塔,乃是天地之间的一件降妖伏魔的宝贝。”杨起挡在胡媚娘跟前,将干莫小匕幻为三尺青峰,教其双手握柄,默念玄机法诀,正将体内的妖元气遮蔽。香挈塔因此无迹可寻,便收敛除妖杀意,再看媚娘神情,渐渐平复,血色红润。
祁恬道:“这宝贝如何在此出现?莫非此地有恶妖为怪?”
黄金仙笑道:“不错,山中有一半鬼半妖之物,唤做‘嗜血尸魔’,法力高强,恐怖之极。”面色略有忧愁,低声道:“这几日山中尸气更甚,只怕过不得几十个时辰,它便要醒来了,其时……”
祁恬问道:“那时怎样?”黄金仙不及应答,胡媚娘眉宇轻挑,抢先一步道:“莫非此地并非云中之山,而是般若莲宝佛境界之地?”
黄金仙怔然,道:“虽然是同一处地方,但名字更该已久,所谓般若莲宝,早不被人提及。”胡媚娘颤声道:“那,那香挈塔,就是灵谷佛塔不成?”见他颔首称是,不禁连连跌足,叹道:“你好大胆,擅自挪动佛塔,却惹下了无边无际的祸害。若是那尸魔果真苏醒过来,你不被它害死,也是违背了天条戒律,要被天兵天将千刀万剐的。”
杨起、祁恬二人,自与胡媚娘同行以来,首次见她如此惶恐,心中皆是忐忑不安,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媚娘喟然一叹,道:“你们有所不知,他富贵之极,这祸事也惹得大了。佛主成佛之前,本在九河宝莲村中修练。村中一庙,庙中有个隐者,唤做般若圣人,通天地变化,知阴阳奥妙,精乾坤挪移,善万法神通。只是其妒忌之心极重,不能容人。
佛主也有无上法力,堪堪与之匹敌,且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宝莲村周围百里之地,凡落魄游民、疾病无辜,皆来磕拜求助,我佛无一不允,一时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当即削发剃度,甘为佛门弟子。”
杨起道:“般若圣人既然是气量狭隘之人,想必气愤无比。”
胡媚娘道:“他初时尚有几分矜持,只是悄悄使唤一些旁门左道、不甚磊落的法子,暗中破坏,但佛主有九品莲花护持,得光明正大之造化庇佑,每每都能逢凶化吉,无碍无恙。
般若圣人屡屡试却,终究无功,于是按捺不得,便撕破脸皮,约佛主于日月连珠、二十八宿遮光隐晦之日,在北雪菩提双树之下决斗。佛主本不答应,但掐指算来,此事也是他顿悟成佛、执耳灵山之前的必经之劫,万万不可逃避,只好慨然答应。”
祁恬满脸向往,憧憬道:“可惜不能亲眼看见,该是极大气魄才是。”
胡媚娘摇头道:“那种争斗,岂是旁人能够参观之?佛主座下有一位弟子,法力也甚是高强,不听世尊要其远远躲避的劝告,悄悄躲在数里之外的山顶岩石之后,偷窥精彩。
般若圣人以玄阴大法招唤漫天风雪,与佛主赤焰无极神功两相争斗,便看天地八卦彼此互攻,乾坤相噬,日月错吞,雷劈风,风不息,风裹雷,雷不断,高山压水,水浪千里,狂水蔓山,巨屑粉飞。
那弟子一会儿冻僵,一会儿烤焦,虽然极力以自身修为抵挡,毕竟不能保全,只看得皮肉销铄、灰飞烟灭。般若圣人与佛主苦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佛法力更胜一筹,将其重伤挫败。”
杨起啧啧道:“好厉害,好厉害。”
胡媚娘道:“我佛慈悲,用灵丹妙药喂他服下,欲救其性命,但是般若圣人偏执得紧,不肯承受恩德,转身吞食魍魉鬼草,化为亡灵,又运起诡异大法,魂魄不入地府安歇,挟带满腔的怨恨,依旧缚在自己尸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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