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心中莫名忐忑,俱是有些惴惴不安,又不知往前走得了多少时候,算计不清,多少便有些急躁虚浮,呼吸也变得粗喘了许多,委实再难按捺忍耐。
祁恬抱怨得几句,方才张望,却听得杨起陡然拍掌,喜形于色,嚷道:“你也休要苦恼,如今已然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岂非正是解脱自在之时?”便看前面的道路走向变化,竟然往下成坡,呈倾滑吐泻之势。
众人深吸一气,再冲突奔跑得得几步,视野豁然开朗,光明无限,就见累累台阶之上,杵山顶天的四根石柱之间,赫然一座好大的石门。若论其规模,高有二十余丈不止,宽约五六十步难尽;若论其重量,前压可平玉皇泰山,后仰可踏灵鹫宝峰;翻滚一通,往左碾出一片土原;推搡跌宕,往右就是碎石粉屑。
巨灵大神声声叹息,不敢挼袖呐喊;黄巾力士紧蹙眉头,未必跃跃欲试。又看门上狮环衔扣的眼睛,圆如磨盘,狰狞无比;口中大环似黑白互映,羞走日月。
祁恬仰头观望,不多时,颈脖便已酸涨,见其这般巍然浩瀚,尽是惊叹不止,嗫嚅道:“雄狮护门,无论是地上或这地下,想来都是一样的道理,都要依托、仰仗它的兽王威风罢了。”
青衣神情依旧淡然,轻声道:“它看如狮子,却偏偏不是狮子,而是唤作豹头旄马的世间奇兽。其状如千里神驹,四节有毛,出于巴山以北地区。幼时与常兽无异,长到三岁,便受体内的造化使然,分赴天地,因此此马又有阴阳二属之类。
升天者称为阳乾旄马,无论雌雄,都以各地的灵芝、人参、首乌等稀贵药材为食,能翱翔九天、跨越四海,飞掠化外。尚有阴雌旄马,是入地者,又称鬼马,却是半荤半素。
渴了便饮那黄泉之水,乏了就在头殿阎罗王的御花园中休憩安息,若是看见地府阴恻之气幻化的背北之草,无论怎样也要咀嚼,那怕天生克星就在一侧,便如不要性命一般,也决然不肯轻易逃匿,势必鼓足勇气,与之拼搏护草。”
众人四处觑望,这大门之外,除了来时的通道,便是密封的庭所。台阶之外,一堆破旧不堪的残垣城砖,哪里还能寻觅得那环剑三圣的丝毫线索?
杨起甚是不解,奇道:“莫非它三人早已穿越了这道大门,此刻正在另一头伺候那白骨将军不成?”
黄松道:“听闻白骨将军居于太学地庙之中,难不成这就是地庙的门户么?”话音方落,便听得有人沉声道:“不错,这里就是曾随地壳沉陷、反得风水精华气脉、得成神门正果的太学地庙,此门尚唤作老夫子的才学傲然之锁户,三界之间,无钥无匙,你们倘若有意过去,先要过得我这看门户神的文关才是。”
却看祁恬将青衣携出,大声道:“是谁躲匿在这方庭之中说话?你那里虽是老夫子的神门,阻隔不学无术之人,断绝游手好闲的往来,我们这里却也不甘示弱,自有一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小学童轻松应对。何不堪堪现形出来,看见彼此的面目,从此坦诚相见?”
那人哈哈大笑,虽是宏亮之极,竟无一丝一毫的张扬,道:“你说得甚是,我看这娃娃拢袖伺立,垂暮顺目,又沉肩受腹、含胸拔背,正是天下儒士模样。好,好,我这便出来,不敢自恃资格老迈,反倒忘却礼仪之重。”
笑声渐渐淡去,不知何处荡漾出些许的古音陈韵,宛如《春》《秋》和鸣,正是《礼》《乐》相伴。青衣听辨得仔细,思忖之下,心中一凛,念道:“这不是周朝王公迎接贤客高士的松鹤之乐么?以此乐促礼仪,正合展现天冠袍服的飘逸逍遥、端庄稳重。”静气凝神,不敢有半分的怠慢,举止言语更是谨小慎微。
却看得门上光影纵横,恍忽勾勒出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缓缓清晰,便如水镜映照一般。石镜之中,一人淡眉柳目,悬鼻薄唇,三尺清髯飘洒胸前,扬而不乱,顺而不结,颇为清矍秀然,又以竹冠束发、木簪耀髻,一身的青色衣裳似水流线、拖曳垂地,正显得意境似乎清新缠绵、神韵如同凤仪摇摆。
祁恬脾性虽是直爽,毕竟不离女儿家的本性,最是喜好种种打扮衣冠之事,此时看待得真切,正有古人描述得“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的无穷意境,不觉羡慕不已,啧啧称赞道:“这身服饰甚是好看,为何不曾被人流传的下拉,到了今时此刻,却再也看不得相同的款式了?”
青衣躬身一礼,朗声道:“莫非先生就是闱公闱石喙么?”那人颔首抚须,面有惊讶之色,上下打量得青衣一番,愕然道:“不错,老夫正是陈国人氏闱石喙?怪哉,怪哉,此名早已随风而逝、天下无闻无听,你这小娃娃,年岁不过八九,奈何却能一语道破?只凭将这一点的见识,便已然过得我的文关。实在是了不得,了不得!”
杨起忖道:“这闱石喙不知是何来历,我等果然是没有听说过的。看他的装扮,年代应已久远,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文士秀才?”
祁恬也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心思,疑窦丛生,又在肚腹之中按捺不住,便相青衣探询。青衣受她连声催促,颇是无可奈何,抬眼瞥去,见石镜之中的闱石喙微微吟笑,全然不以为意,心中稍安,遂轻声道:“昔日孔子有门徒三千,大家只闻得其中最为著名的七十二位,却不知其余弟子之中,出类拔萃者也是不计其数。”
祁恬听他的话引,若有所悟,道:“莫非这闱先生也是三千门徒中的一位么?”
青衣点头称是,继而喟然一叹,道:“听闻闱公体型削长,却有着极大的气力,本是应征陈国的士卒,拔缨积功,累至校尉。厮杀半生,终因厌倦战乱,悄悄弃营出走,只在各国城池、山川河海之间流离颠沛。
闱公到得郑国,无法生计,心灰意冷、无比萎靡之下,遂自入郑宫为伺,几乎就要净身成宦之时,恰逢孔子在王妃南子一处讲学,偶尔窃听得几句,顿时心胸开阔、如薄云见日一般,从此性情志向皆有不同。
闱公大志,于是诚意投学,从师孔丘游历三载岁月,终有所得、学有所成,济世抱负复燃,方才辞别一众的同窗共学,毅然返还家乡,执教授学。后声名薄积厚发,日益盛起,传至陈国国君、大夫耳目,为其殷勤所请,便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十三处太学庙堂,以宏扬春秋道德之论,讲习儒学大义。”
杨起道:“如你所说,那闱先生如此的声名,实在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人,为何说道史志缄默,皆无记录载册?”
青衣又是一叹,低声道:“杨大哥有所不知!某日陈国大王出宫狩猎,放弓之时,那利箭不知如何转向,却误伤了那坪塘私主、千年白犀妖王的一个幼子,几乎失魂散魄,灭了元神,结果便惹下了无穷的麻烦。”
杨起道:“莫非是妖怪报复不成?”
青衣点头道:“其时白犀妖王广发不平贴,要夺取陈国的江山,食尽陈国的百姓。群妖唯恐天下不乱,尽皆欣喜若狂,一时各州郡府,处处可见得兽妖禽怪,纷纷蜂拥作乱、天灾恶祸不断。
众妖凶残暴戾,除了四处为凶、伤害无辜百姓性命之外,其中的最大的一件危害,便是由得一个无义大仙率领,奔波各地,竟然将十三处太学庙堂悉数捣毁,沉于地底深处,又以江河湖泊的潮水灌溉湮没。
那闱公抱持操守,为看护庙堂之中的典籍书本,不顾生死,镇守于庙堂中枢,终究也一并陷没,以身殉道。此乱持续三月,山河变色,晋、齐、鲁、楚诸国也受到波及,人心惶惶、贵族布衣俱是寝食难安,便派遣巫女神官祷告,祈求上天帮助。
也幸亏得天帝能够垂悯,探察万民苦难之后,便派下托塔李天王为帅,金吒、木吒为先锋,灵珠总督军马,合计十万天兵天将踏云下凡,除暴安良,好一番折腾打斗之后,剿灭无数妖怪,又将白犀大妖与无义大仙押至天庭斩妖台断头,终于还复久违的太平清明。”
杨起笑道:“如此甚好。”
青衣摇头道:“非也,非也!以前便有那嫉妒闱公盛誉,或是与之不合的奸佞之臣,假借此事大肆呱噪,谗言惑主,以为正是教育歪曲、讲学不纯所致。陈国国君既非大智大学之人,盛怒之下,便将所有相干闱公的记载全部消除,从此无论正史野史,皆不能窥见大概。”
看众人疑惑,窥破大伙儿的心思,遂道:“红鼠长老典册甚全,闲来无事之时,我便翻来阅读。若非偶尔觑看了这段记载,今日便是见这闱公,我也是断然不识的。”继而躬身又是一礼,恭声道:“不想今日机缘天定,却在此处能与先生相逢,再见昔日之大义。”
闱石喙尚不及应答,却被祁恬抢先一步,清声道:“闱先生先前说得文关已过,既然如此,可否打开这无钥无匙的巨大门户,放我们世人安然过去?”
闱石喙笑而不答,张口诵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女娃娃,我观你神情姿态,分明就是偏好我的这一身华美古服,衣冠之美,诗歌言传,你可曾听说过这两句大大有名的诗词?”
祁恬陡然逢他考试,不由啊呀一声,手足无措,支吾得半日,哪里能够应答得出来?便往一旁的青衣瞥去。青衣不慌不忙,接口道:“这便是楚国大夫、屈原《涉江》的起首文字,以示喜好衣饰之情。是了,论起衣裳,却不知先生可否知晓我‘华夏’二字的由来?”
闱石喙呵呵一笑,道:“你反来考我么?这又有何难?《左传》云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合称之,便是‘华夏’了。”
杨起一众面面相觑,尽皆讶然道:“原来我华夏民族的称谓,竟是从一袭华美的服饰而来。”黄松亦是若有所得,摇头晃脑道:“莫怪乎人人言之‘衣食住行’,都将那‘衣’字摆在了首位。”杨起拍掌称妙。
闱石喙道:“你们过得文关,尚要过得武关才是。”四人闻言,顿时哭笑不得,齐声道:“孔子本是文圣,不擅武学,奈何先生要以此作挟,岂非肆意为难?”
闱石喙笑道:“夫子是文章表率、道德先驱,提倡礼乐规矩,便是因为如此,世人反倒忘了他的一身武学。”
青衣愕然一怔,道:“我曾听说孔圣人七十二位圣贤之中,以颜回才学最为丰厚,却也以他最为调皮。似乎有一传闻,言道他便是被夫子武功折服,方才诚心服意,再学文化的。”
镜中闱石喙笑道:“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我那颜师弟本是惫懒淘气之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偏偏不肯好学求问,只是羡慕人家富贵子弟的呼朋喝友、酒色犬马的生活。
只是他虽有此意,囊中羞涩无比,哪里能够肆意随心,于是便折衷出一个法子,每日趁得师父不备,便辍学逃课,跑到私塾之外,弹弓猎鸟,玩耍得不亦乐乎。后来此事被夫子发觉,便于课后闲暇,将他唤到小院柴房之中。”
祁恬笑道:“这等调皮的徒弟,自然是要好好管教约束一番了。”却看闱石喙摇头道:“夫子唤他过去,颜师弟焉敢不从,只想着这一回必定被竹尺敲打,或是撞臀,或是击手,无论哪里,都是讨不得好的。孰料夫子见面,非但不曾严厉训斥得半分,反倒从掏出一把小刀,邀约颜师弟共去竹林,猎鸟捕雀。”
祁恬半信半疑,颇为诧异,喃喃道:“孔夫子也是好玩欢闹之人么?”
闱石喙道:“你这后世的外人尚且如此惊奇,颜师弟正是当事之人,心中更是惶然不已,一时动弹不得,却被夫子牵着胳膊,一路小步行走,带来到那目的之地,果真就是竹林不假。他问道‘你一次弹弓,能打下几只鸟雀?’
颜师弟毕竟年幼,正好撩拨到欢喜兴趣,便道‘所有孩童之中,我的弹弓之术是最好的,一发便能打下一只,有时失误,却是一只也打将不到’。夫子闻言,哈哈大笑,便要颜师弟演练示范一通,打了十发,却只打下一只,好容易要将那一只拾起,被它醒来,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黄松叹道:“学问荒废了,这弹弓的本领又不高强,便是小孩儿,也未免有些尴尬难过。”
闱石喙道:“夫子道‘你打不下来,我却能十发八中,尚不用你这弹弓’。言罢掏出小刀,拾拣了几根竹条,削成竹箭,也不拿弓,齐齐捏拽在手中。他见颜师弟大为迷惑,便道‘倘若用弓射箭,借助弦拨拉动之力,那也算不得什么本事。我只用胳膊稍加带力,将它们甩掷出去,又唤作甩手箭,便能成功’。
也甩将了十次,果真打下八只鸟雀。那鸟儿未曾伤及性命,只是被撞晕了过去,未过多时,纷纷醒来,飞入空中,可见得力道把握得极其精确。颜师弟至此便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安心修学,终于大成为贤。”
杨起抱拳道:“不知闱先生却要一个怎样的武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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