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所绘,便是深松广林,风雨骤至地情景。 在画者笔下,渴笔、湿笔浑然契合,墨气深沉有如髹漆。 既有云蒸霞蔚之长,也有厚重质实之韵。
画面所绘,时在深秋,朔风涌起,茂盛的树林,枝枝蔓蔓在风的摧残下彼此相随,又相互挤兑。 灌木和杂草相互簇拥着,将每一株树的根部占领。
一位僧侣或一位路人,一位匆匆前行的行者,裹红袍。 拄木棍。 在林间空白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怡然前行。
李璇所见,便是佝偻背影,随风飘逸的袍角——那行者,是要离开这林莽的密围,另辟蹊径?还是要深入林之深处探幽寻秘?
李璇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行者独行于深山林莽,风雨骤来,孤独无助,益显渺小,亦更显行者那超然地狂傲、无惧。 那随时准备提起来的右脚,和随时准备寻找落点的木棍,让这独行林莽风雨中的行者,有了一种莫名而独特的强势。
这幅《风雨山行图》画本,是雷瑾专门指定给他的。 不过,李璇本身的武技路子并不与这画上的意境神韵非常契合,而雷瑾也暂时没有空儿施展‘花间听禅’心法,幻化‘梦幻空花’禅境来引导这些子弟,而是让他们先行揣摩,到时再为他们解惑答疑——雷瑾这位师范,突然就丢下自己暂时带领地族中子弟,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
因此数天以来,李璇再三揣摩《风雨山行图》画中的意境,都不曾窥得门径登堂入室,虽然也若有所得,却因尚未有灵智泉涌的契机,助他一窥堂奥,以至起步之初便窒碍不通,如行泥泞道中,跋涉艰难。 见到其他同伴,都已经是智珠在握的样子,李璇暂时不得其门而入,心里也不免有些焦躁起来。
前两日,雷琰那小子所得的一卷绢本山水,画面壮丽苍茫,浑拙空累,细品却又觉得画中透着一股子平和宁静的意味,想来是那画者寄情于林泉地淡泊心境,折射于画笔之下罢。 李璇其实很喜欢那一卷画儿,品味画中真意,内心便慢慢变得澄净空明,仿佛与画者一齐抛却了凡尘欲念,心头自生一段清凉,可谓是忘却机心意自闲,喜听幽泉鸟语声——以雍容的例子来看,想必这么一卷气象不凡的绢本山水,定是蕴藏着玄妙无比的武道心法,好东西,自然是谁都想要的。
却是不知何故,雷瑾并没有将那一卷绢本山水,赐给对之心动不已的李璇,而是给了雷琰,对这个李璇倒也不敢多言——毕竟雷琰那小子是平虏侯雷瑾同父异母的庶出胞弟,血浓于水一家亲,完全可以理解。
但另一幅《墨荷翠鸟》,以破墨画荷叶、水草,墨气极为生动,翠鸟戏于花间,自然真趣跃然纸上。 还有一幅《苍鹰》,图绘苍鹰立于岩上,蓄势欲飞,凌厉奋发,这两幅李璇也极喜爱。 平虏侯却对李璇的渴望之状视而不见,将那《墨荷翠鸟》给了他的堂妹雷玲,《苍鹰》则给了北直隶刘家的刘逸雄——李璇这就有点想不开了,但雷瑾地威严慑人心魄,他虽是怨言在心,却也不敢吐露于口。 郁闷难解,心无定数,因而那《风雨山行图》,李璇更是无法马上索解领悟出画中奥秘,但又不能不强自按捺。 硬着头皮再三揣摩这甚是不合他脾胃地《风雨山行图》,揣摩那其中深藏不露地武学奥义。
与李璇一样命运地,还有得到《夜山》绢本的金蝉,这倒让李璇有点如释重负,反生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金蝉手中的《夜山》,纯就丹青一道而论,集古今丹青用墨之大成于尺幅之间。 对墨的运用已经臻于颠峰极致,是国朝画坛少有的杰作。 就不知道是元老院哪位元老地手笔了。
李璇也揣摩过金蝉手里的那幅《夜山》,据他看来,画者将模糊与灿烂巧妙融于一炉,意境深邃,浑厚华滋,浓墨点染,夜山巍然。 画技以沉着浑厚为宗,不事纤巧,自成大家。 那种黝黑如铁、貌隐神完,云气清逸、远峰幽淡地夜山情致;那种深谷绝岭、万松烟霭,于沉雄幽奥之中尽显阴阳开合之奇的深邃意境,可谓是骇心动目之观,震撼强烈——然而,若要从画中寻觅领悟出武学秘奥。 以李璇、金蝉等人目前的学养见识以及眼力,仍是力有未逮,尚需高人指引门径,方能一窥元老院隐世元老不传武学的堂奥。
李璇正想着自己的小心思,忽听禅房之外,从大殿那边传来了特别的声息。 李璇的耳力是极好地。 立时反应过来——他们的修行师范终于回来了!
李璇匆匆赶到大殿时,平虏侯雷瑾正在大殿一角与他的那些随从手下低声商量着什么。
离开寺院几日的雷瑾,浑身风尘仆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原本沉潜威烈幽邃宏大的绕体气机,竟是格外散出几分冷厉酷烈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见人都已经到齐,雷瑾便走到大殿当中,却是不多说什么话——要不是元老院允诺了那些好处,他才没心思答应元老院做这个劳什子的麻烦师范。 调教族中的这些个愣头青。 在雷瑾看来终究是个麻烦事儿。 心里颇为不耐。 因此,他也就不可能尽心尽力去调教这些少年男女。 能对付就对付了,能打发就打发了,能拔苗助长就绝不精雕细琢了。 也幸好这十名少年,都是上上佳地天赋资质,一经指点关窍,自能领会修行,这又才免去了雷瑾误人子弟的恶果。
只是一眼掠过,雷瑾已经明白殿中这帮小子在这几日的进境如何,看起来,十人当中就只有李璇和金蝉尚未入门,不过他俩也就是隔着层窗户纸而已,一朝捅破了,也就踵门而进登堂入室了——这两小子显然是揣摩画本之时,思路钻进了牛角尖,现下兀自懵懂不悟,需要点醒一二了也。
看起来,很快就能完成与元老院的约定。 雷瑾稍微有点乐观地想着。
倏然间,雷瑾一点废话没有,再一次干脆利落地将这十名少年,引入梦幻空花的禅境,以诡异而别开生面的调教方式,向这些少年传道授业解惑。
随着雷瑾拉开架子,全身上下无有不动,像是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筋骨都在运动,若合符节,若有韵律,气象沉雄幽奥,阴阳之奇变皆在无形气机地方寸转引之中,正是取象于《夜山》所蕴意境神韵。
这几日,正为《夜山》烦恼不已的金蝉心弦悸动,同气相应间,脚下移动,不自觉的,竟然随着雷瑾一起演练起来,雷瑾每作一式,金蝉亦摹仿比画之。
人影两相随,也许是有了雍容的前例,金蝉比划之际,亦颇是驾轻就熟,在这一刹那,他只觉神清气爽,百脉皆活,仿佛是茫茫深夜里艰难跋涉,突然看到灯火找到了坦途,又或者于漫漫沙漠中辛苦寻找,终于看到绿洲的感觉就是如此的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了。
金蝉却是不知,元老院隐世武学的精要,得力于雷瑾的巧妙衍化和删繁就简,简直就是脱胎换骨般的绝妙,最是契合他们的天赋资质,一旦能得其门而入,他们又岂止是修为精进一日千里而已?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地欢欣愉悦,自非寻常可比。
李璇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金蝉地狂喜,在这刻却也不曾起了什么嫉妒之念。 他亦资质过人,雷瑾斯时斯地的指引。 虽然主要是针对金蝉,但李璇亦在这一刻灵机涌现,触类旁通,终于在数日苦思不得其妙之后,苦尽甘来,渐渐摸到了《风雨山行图》地门径,这时又哪里还顾得上嫉妒他人 ?'…'虽然这不是他短时间便能领会贯通的武学精要。 但得其门径,便如久旱之遇甘霖。 难能可贵了。 此后,他只要时时练习,自能体会其中无上奥妙。
这时候,雷瑾已经悄然收式,退开一边,袖手旁观这些少年男女在大殿中央腾挪变换,做出种种熊伸、鸟经、猿搏、蛇缠之态。 化出满殿的刀光剑影、风雨雷霆。
方才还不得其门而入的李璇、金蝉,这时却已经是在如痴如醉的比画着了,演练他们自己刚从画图上领悟到的武技心得。 而其他已经窥得门径的少年男女,经此一番两相印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也有以后不尽地好处。
如此一来,雷瑾与元老院的约定。 几乎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元老院地难题,对别人可能是很有难度的,但在雷瑾这儿,却正是搔到痒处——雷瑾虽然不是帝国画坛的丹青宗匠,但因为当年醉心制作名画赝品,在丹青绘画一道上。 造诣极高;更曾见识过陆贽从书画上领悟贯通的‘意境心鉴’的奇妙威力;而说到师范,雷瑾前前后后亲手调教过的‘门徒’,也有二十好几位,在哪个关节需要师范提点指引,在哪处转折师范可以偷懒省事,何时该放纵门生,何时该严苛要求,也自经验十足,不是名师,也算方家了;最重要的是。 雷瑾年纪不大。 经历之丰富却远远多过常人,学养见识又甚为博杂。 这本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地师范最为重要的资质,而雷瑾如今又已晋身先天秘境层次,登临武道颠峰,眼界、气魄、见识都已是一览众山小,所谓大道至简,万法同源,元老院那些隐世元老的高深武学玄妙心得,在这时的雷瑾眼中,也只是会者不难了。 因此,拿到元老院的银子,雷瑾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夜,雷瑾又在晚饭后,分别指点了族中子弟一番,这元老院的差事便算了了,银子落袋为安,明日便须各行各路分道扬镳。
这些少年男女,眼下都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晚上温习了各自的武技功课,便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理论争辩起来。
雷氏族中子弟,也有不少是要在成年后投身仕途的,习武之余,必修文事,家训中就有大儒白沙先生之语“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在辩说事理问学驳难之事上,雷氏原是鼓励族中子弟畅所欲言的。 雷瑾带的这一队,虽然以武道修行为主,文事杂学一途也并没有放下,当然雷瑾是懒得在这上面费神提点他们了,以后自会有元老院的元老来折腾他们,但这些年岁不大的少年,血气方刚,聚在一起,每日也都要辩说事理一番,雷瑾在前几日,就知道这些少年是惯于如此行事地,他却从不理会插言,也就是在旁听着就是了。
这时雍容与金蝉两个,正有来有去的争论‘天下兴亡’,声音渐大,雷瑾在旁却是听得真切,金蝉执论于‘定于一’,而雍容却咬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天下又何必‘定于一’哉?
那金蝉年纪不大,倒也辩才无碍,侃侃说道:“你问我为何要‘定于一’?旱涝蝗瘟,天有大灾,一发则蔓延数省,治旱治水治蝗治瘟,设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仅凭一省两省之物力财力救民于水火倒悬?大江大河,水利漕运之事,动辄牵涉上下十数省,设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仅凭诸侯之物力人力财力筹办周全同舟共济?四境之外胡鞑患边,设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聚诸侯地方一己之兵力,抵御蛮夷胡虏外敌侵略?南北东西,物产有余有缺,设若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在饥荒之年仅凭诸侯地方之力调济物产之有无?天下分崩,诸侯彼此攻伐,战火连绵,士不能专攻学问经济天下,农不能躬耕陇亩,工不能做工食力,商不能贩负通商,凡人惧离乱之苦,皆愿天下太平。 定于一,岂非众望所归乎?”
……
听这些少年男女说着,雷瑾微微摇了摇头,天下事理,或正或误,并无定准,却待他们以后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体会其中三味,才是真的深刻,真的认知。 就算他是师范,这时说教些道理,族中这些子弟当下即便膺服,却也是一定不会真正听了入耳去的——所以,随他们去。
雷瑾现在还有太多麻烦没有解决,又哪里顾得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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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节外生枝
茱萸山。
徐家寨。
今天是徐家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整个寨子一片热闹喜庆。
徐文辉寨主世裔相袭,在这远离徐州府城数十里的茱萸山区一带,那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土皇帝。 徐家老太爷大寿,前来祝贺的宾朋自然是络绎不绝。
三更天,宴未散,整个寨子人声喧哗,在流水席上喝酒划拳的客人,兀自在酒意薰薰中斗着彼此的意气,一心想要在八匹马五魁手上压倒对手,也有那醉倒在桌子底下的吐得一塌糊涂,与桌子下钻来钻去啃骨头的狗做了邻居;悠扬的唱词儿在锣鼓丝竹声中在夜风中远远近近的徜徉,这样的大寿总是要请梨园戏班连唱三日大戏的。
在后寨‘清芳园’的院落里,静谧而不引人注意,却是外松内紧,里外数层暗哨警戒,一派的戒备森严。
徐大寨主这时并没有在前边应酬那些祝寿的宾客,而是在‘清芳园’的北房中相陪——今晚上接待的客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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