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可揣摩不出来。
在端木南忽略的角落,一个年纪不小的西席先生,混在等候勘验的商队人群中向前移动,怎么看都是一个返乡过年的穷教书匠,骨头里榨不出二两油,荷包里也不会有几钱银子多,谁会去注意他?
巧妙的易容令得杨人鹏不怕被人认出身份,‘巧手鲁班’的易容术,江湖上也算一绝,对相貌和年纪都改动不大,只是在发式、袍服、鞋帽上着意作了些改变,再稍稍令肤色变深一点,整个人的气质、声音再稍加变化,现在还有谁能肯定他就是‘横天大王’麾下最重要的谋士?只怕是熟人前路来,对面不相识。
再则他还顺利的搭上了‘白马盟’出关的长程马车,这趟返回洛阳应无大碍。
积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经是茫茫漠漠,寒山一带,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突兀的物事,杨人鹏放眼望去,却仍然清晰地辨认出烙在他记忆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历历在目,感慨万端。 当年身为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巡抚河南地方军务地杨人鹏。 扈从长随,前呼后拥,何等威风?流寇肆虐中原,在很短的时间,他就奉命征发了三十万士兵征讨薛红旗,只此一端,即见能力。 那时他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自觉得意?却不料一朝落入敌手。 不能忠君成仁,为君父殉身,反屈膝事人,忍辱偷生,杨人鹏也自觉自家心性卑弱不堪,但生存的本能还是使杨人鹏默然接受了薛红旗的招降。 薛红旗此人倒是度量宽宏,用人不疑。 使他在横天军仍然可以一展才能。 杨人鹏暗自衡量天下英杰,薛红旗父子两人,剽悍英霸,也能聚拢人心,倒也能算一时偏霸之主,只是横天军运数稍弱,没的寻了这四战之地的中原割据立足,不惟四面受敌。 难以大展拳脚,以后地命运只怕也不大由得自己掌握,最好的处境怕也只能依附在某一更为强横地势力之下,靠他人翼护而生存。 但真要走到这一步,在杨人鹏看来,大约也需要很长时间。 眼下倒也不需着急。
杨人鹏这次趁平虏军北击鞑靼的空当,好不容易征得薛红旗的同意,乔装潜入关中,在探察西北民情、军备之余,顺便采办一些横天军急需的物资以及紧俏的年货。
想起往年冬季,这种彤云漫天,雪花纷飞的天气,官道之上必定是车马寥落,人迹几无,茫茫原野。 满目寥落。 据说。 这关中原野在前几年流民之乱中变得一片萧瑟落寞,十里不见一村。 百里难觅炊烟,惟余座座城池孤独守望。
然而,如今所见,纵是歇冬之期,关中原野也是炊烟袅袅,暮霭飘荡,鸡鸣狗吠,市声喧嚷,毗邻城池号角遥相呼应,条条官道车马络绎不绝,那一番热气蒸腾的气象,任谁也是眼热也。
千里沃野,村畴相接,城池相望,这是何等地富庶风华啊!
想起长安地繁华富庶,杨人鹏心里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幽冷透骨,他知道,这西北幕府不东进则罢,一旦东进逐鹿,这横天军必然首当其冲,就算有能力挡住平虏军东进步伐,也必然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啊。
如何应对平虏军的强大压力?这个问题,已经令得杨人鹏寝食难安。
杨人鹏想起长安冬至日那天,他看到听到的情形。 天刚交四鼓,白茫茫的长安城便开始热闹起来,所有官署、店铺、会馆、客栈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一片明光,雪花悠然落下,烟花砰砰炸响,街市人头涌涌,如梦如幻。
金鼓之声大作,炮仗震天轰响,舞龙舞狮的大队人马,驱邪镇魔的社火,威严神圣的城隍,轰轰然涌上了长街。
所有地客栈店铺都变成了酒肆,人们甚至一手提了盛了老酒的葫芦,锅魁饼夹了大块的酱牛肉、酱羊肉,夹道观望,随意吃喝;
或者三五伙伴,聚在任意一间店铺,大碗稠酒,大碗牛肉,痛饮呼喝,品评着一队又一队路过的社火,时不时大声喝彩。
也有喝得几碗羊杂碎汤,啃完了几个锅魁大饼夹肥肥卤肉,浑身正被辣子油舒开气血,热辣辣地冒汗,兴起时便也呼朋唤友,涌上长街,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起来,舞起来……
城中各处,店铺高楼,深宅大院,便有无数的弦管鼓乐伴着响彻全城地钟鼓,在天地中回荡……
须臾之间,倾城重弦急管,满街慷慨悲歌……
吼着悲怆,快乐癫狂,狂欢纵饮,遥相应和……
什么是白日放歌须纵酒?
什么是青春作伴舞亦狂?
这样的人民,令有心窥探民情的杨人鹏感觉浑身幽幽冷意,几乎有发颤的迹象。
唉,那位平虏侯的手段和心思总是带着点邪气,让人难以断言他的将来,他的成就上限到底能达到什么高度。
杨人鹏为这烦恼无比,摸不清假想敌首脑的根本思路,这是身为谋士的最大痛苦。 所有的谋算策略,都会因为这一点无法把握而产生过多地差谬失误。 若是将来因此而出现误判,对杨人鹏而言。 这是无法接受地侮辱。
想到,那位西北土皇帝一边大肆宣称黄老之术,无为而治,一边以内务安全署地三营、税课提举司地税务巡检、刑法曹和提刑按察行署、守备军团、乡兵民壮、驿站或者商人会馆的勇卒对治下实施强力控制;
一边大兴农牧工商,大兴水利,大兴学校文教,修路置驿。 革新官制,一边又大兴赌博、风月等玩物丧志的阴邪之业。 甚至还开设了悬红会馆,桩桩件件,简直是男盗女娼,诲阴诲盗,怎么会这样?
譬如,那名闻西北,甚至已经名播东南的风月场所‘夜未央’。 简直让杨人鹏目瞪口呆。 要说,风花雪月骄奢阴逸那一套,杨人鹏不是没有见识过,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夜未央’层出不穷的新花样,仍然令这位曾经任职河南巡抚的三品副都御史不知今夕是何年,中土帝国居然有如许之所在。
那‘夜未央’以合伙大商号地姿态,雄踞西北风月青楼业榜首。 在吃喝玩乐、赌博买彩、竞投扑买之外,还引入珠宝、金银、玩具、木器、竹器、玉器、瓷器、漆器、玻璃器、琉璃器、春宫画册、阴器玩具等各种各样的生产,居然还附设‘花营锦阵工坊’、‘银月药坊’,出产浪荡风流子弟、阴贼色狼们最喜欢地阴邪无行物品,诸如春宫卷轴、秘戏玩具、春瓷秘玩、**册、花魁套色版画,大行其道。
据说‘花营锦阵工坊’出品的一套钤印了‘夜未央秘藏’字样的象牙雕‘天魔舞’玩器。 十二枚小小的‘天魔女’,竞价达到五十万两白银,仍然有价无市。
细密彩画名家波斯人埃德罗亲笔起稿的百张套色版画,一卷《浪荡子百花卷》大本精装画册,叫价也炒到八十万两白银之多。
一把仿前朝款式的精雕象牙梳,也达到了惊人的五十万两白银。 (嘿嘿,你还别不信,真有一把古代象牙梳,在当时地市价,就值五十万两白银)
如此惊人价格。 让杨人鹏惊愕不已的同时。 也感受到了西北富豪的不凡实力。
而夜未央,居然是平虏侯伙同另外两位帝国爵爷开办。 这已经让杨人鹏匪夷所思,而据可靠消息,明年还有两家风月商号准备在长安、成都等地开张,‘夜无眠’、‘夜**’,这带着‘夜’字的风月商号开张,这简直就是在明白宣告,这两家打算择日开张的风月商号,肯定与平虏侯有那么一层关系,嚣张啊,人怎么能嚣张成这样?
杨人鹏知道这世上,‘饱暖思阴欲’,以及‘仓廪实而知礼义’,虽然是矛盾的两端,却都是人间常理,青楼脂粉虽然畸形,却不可能真正灭绝,既然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而且有点档次的青楼,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一个地方有钱人地多和寡,工商业的盛和衰,繁荣‘娼’盛,有因有果,绝对不是偶然。
如果西北都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困之民,虽然这娼妓未必就少,但奢华到了极致的风月场所却必定不可能多。 世上之人,那是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是什么人就玩什么鸟。 没钱的穷人,未必就不上ji寮窑子做上一回两回嫖客,但供人做嫖客当大爷阴乐风月的青楼,供人在玩妓女之余还能显摆一下‘情趣’‘风骚’地章台,那样上点档次有点门面的青楼场所,其开张绝对是随行就市,若是工商衰落、有钱人少,就一定不会有太多,何况是青楼越开越多的这种情形?
话虽然如此,但一位帝国侯爵、一位帝国子爵、一位帝国男爵,堂而皇之,不遮不掩的合伙做这行偏门生意,那真是不成体统之极。
不过,杨人鹏也由此窥见,西北的工商贸易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繁荣的地步,虽然未必超胜帝国东南的富庶,但也足以支撑起西北幕府的连年征讨,打战没有钱是不行的。 西北黎民,现在虽然还说不上多么的富足,但境况比起以前梁剥皮肆虐陕西时候地残破贫困,那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西北地强大,也就意味着他咬牙投靠的横天大王,将来地处境不妙,甚至可以说是危殆,并不那么前途光明呢,但形势发展,又怎容他朝三暮四?做人真难啊。
杨人鹏从自己的所见所闻中推演出这个结论,心里一阵阵的冰凉入骨,前途晦暗,忧从中来。
足食足兵,使民信之,上下同欲的力量虽然无形,却庞大无匹,所向披靡,是最可怕的世俗力量。 西北的底蕴根基已经积累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这令身为‘外来者’的杨人鹏大为惊惧,'。。'这种力量一旦被集中起来运用,对谁都将是一场灾难。 作为横天军的首席谋士,他不得不作未雨绸缪之想。 虽然目前平虏军对出潼关、灵宝关东进的兴趣很低,入秋以来对横天军的骚扰作战,也根本就是虚头巴脑的疑兵,雷声大雨点小,作戏给人看的成份太大,但是杨人鹏敢肯定,一旦西北幕府的矛头转向中原,首先遭难的大有可能就是横天军。
能不能将祸水引向他人 ?'…'刘国能的湖广,还是山西的王、张等家族?硬抗西北幕府,横天军的优势不大啊。
杨人鹏忖思着这个问题,心头烦难。
暮色中一声声号角,苍凉得令人心碎。
杨人鹏抬头看时,前头一批丁氏商号的车马已经通关完毕,轮到‘白马盟’的车队勘验通关了。
第二章 门神与土财主
金花折凤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
晏均踏进暖阁之时,一队明艳秀美的女子,裙飞袖扬,正在暖阁中央的羊绒地毯上舞蹈翩跹,美不胜收。
宁夏府精纺的羊绒地毯铺在暖阁之中,是完整的一大张,而不是几张地毯拼在一起。
地毯的纹饰精美绝伦,万字不到头,流云舞鸾凤,云雷藏夔龙,神秘而吉祥的中土纹饰渲染出几分狰狞,张扬着几分威严,在谐和中还带着几分波斯纹饰的华丽繁缛,怪异的纹饰组合,偏又调谐统一,这是只有匠心独具的毛纺织大师才可能纺织出来的精品,世上所稀,价格昂贵。
这么大的一张羊绒地毯,怎么也得好几万银钱呢。
在侍从女官的引领下,锄奸营总领晏均,在踏进暖阁的那一刻,心里微微一闪念:若是卖到帝国东南……
据晏均所掌握的商情谍报,这么大张的地毯,不仅仅是售价昂贵的问题,象这种超常大张的地毯,除非订做,想随买随有,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还得是那些脾气不好的纺织大师心甘情愿的织造才行,要是不那么愿意,三年也未必能织造出这么一大张来。
那些舞姿翩跹的妖娆女子,亦是平虏侯府的歌舞伎。 她们的舞蹈,晏均倒是一眼就看了出来,是仿故唐帝国的宫廷乐舞。 据说渊源于被故唐帝国灭国地高句丽乐舞,高句丽虽然绝灭,但其乐舞传入中原,即被大唐宫廷采用为宫廷乐舞。 在战胜攻取之余,将敌国的乐舞吸纳为己用,也不失为彰显大唐武功的妙法。
舞蹈着的女伎如潮水般退去,美丽的女乐师们躬身行礼而退。
“呵呵。 不必拘礼,随便坐。 ”
雷瑾呵呵一笑。 早有侍女捧着镶螺钿剔红漆盘,端上四川边茶,这是晏均的怪癖,不爱那什么四川名茶‘麦颗’、‘乌嘴’或者‘蒙顶石花’、‘玉叶长春’,也不爱那洞庭吓杀人的香,只爱这输往吐蕃、青海、塞外地边茶那种苦味儿,也难为雷瑾这位侯爷将晏均的怪癖记在心里。
谁让晏均在宁夏镇地充军苦役营的三年里。 滚过刀,挨过箭,流过血,洒过泪呢?这四川边茶,就是晏均对三年苦役营的纪念和追忆,刻骨铭心,难以磨灭呵。
晏均能够做到锄奸营总领的位置上,那是一刀一枪。 凭本事,凭功劳挣来的,这点就连秘谍部的马锦也无话可说。
刚刚坐下,晏均马上正容向雷瑾禀报:“侯爷,雪过潼关。 ”
“嗯?”雷瑾淡然一笑,“年关将近。 我们不请自来的客人,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