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地方,可能会将这一串一闪而逝的绿光当作极北之地天空中常见的异彩极光。
马蹄踏雪,沉沉夜色中黑影幢幢,在前方雪原林海中忽拉拉涌出若干骑兵。
稍顷,两方人马汇合在一起,爬犁在骑兵的簇拥下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
避风的小山谷里,燃起了点点篝火,帐幕顶顶,人马喧腾。
雷顼微笑着望着一帮蒙古人装束的剽悍男子忙着安营扎寨,身旁是来接应他的雷安民、雷正泰、猛先捷、黑云龙。
雷安民、雷正泰都是辽东雷氏大牧场的大管事,向来就在辽东塞外驰骋纵横,时时在边塞内外游走卷袭,与蒙古土蛮部(蒙古察哈尔万户,即蒙古名义上的大汗‘小王子’的驻帐万户)、泰宁部、朵颜部、辽东女真等牧猎部族周旋争战,说白了就是得到帝国辽东镇边将暗中支持的半马贼化游牧乡兵军团,雷顼接手辽东之后编伍的精锐‘辽兵’,约半数皆出于其中。
猛先捷则是辽东总兵镇戍使猛如虎的儿子,猛如虎本是西北延绥镇的归附蒙人,以骁勇善战著称,调辽东镇镇守才不过五六年,猛先捷如今也积功升至副将,甚为剽悍。
黑云龙则是辽东参将,亦以骁勇闻名。
他等四人率领将近两万骑,潜行出塞,客串起冬季蒙古草原上忽聚忽散,出没无常的马贼们破袭抄掠的行当,却是雷顼渡海深入日本之前就已经部署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计,破击土蛮、泰宁、朵颜、女真诸部的后路,同时又对草原上那些多如牛毛的马贼伙,只要能顺便收拾掉的便施以突袭而破之,大掳其人口壮丁牲畜牛马以增强辽东实力。
雷顼在决定取道虾夷地北上从苦夷岛返国时,很清楚要想成功越过‘伪金’女真和蒙古诸部盘据的地盘回到锦州,光凭几十位扈从亲卫是不行的,所以早就以飞鸽传讯调集了好几路在塞外游击的部众深入极北穷荒以为接应。
雷正泰常年在塞外争战游击,熟知塞外情形,他见雷顼的随行人员中突然多出不少身裹鱼皮衣的赫真人,早就攒了一肚皮的疑问,一直在打量那些忙着立帐喂狗安置爬犁的鱼皮鞑子。
目前,赫真人大部已经臣服于伪金女真的旗下,在雷顼的随从中出现许多赫真人,自然是令人惊疑不定。
赫真人人数不多,主要在黑龙江沿岸山野活动,以渔猎为主,无固定之所,伪金女真并不把他们当作同族的族人,因赫真人习惯用鱼皮制衣制帐,所以伪金女真便称他们为鱼皮野人,而鱼皮鞑子则是辽东的汉人走私客商对赫真人的笼统称呼,反正他们也搞不大清楚女真人各部落的分别,一概都称为女真鞑子。
赫真人生活在极北之地,一年中差不多有七个月是在冰天雪地中活动,所以极擅长驯狗和驾驭狗拉爬犁,也有人因此称他们为使犬部。
雷正泰打量的这些鱼皮鞑子,身材高大,一望即知都有一把力搏虎豹熊罴的蛮力。
“大公子怎么收揽了这么些鱼皮鞑子做随从?”雷正泰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雷安民、猛先捷、黑云龙其实也早就想问了,闻言都望向雷顼。
雷顼笑道:“这些赫真人听不懂我们的汉语,就是女真语他们都听着费劲,呵呵,他们的赫真语外人听得懂的也不多,你说话不用刻意压低声音。不过,以后记着,不要叫他们鱼皮鞑子,不管他们听得懂听不懂。”
“大公子教训的是。正泰记住了。”
“这些赫真人都是一个部落的,只有两百不到的青壮男口,虽然名义上也臣服于伪金女真,但居无定所,其实大抵还是自行其事,天不管地不收。他们与东来的鄂罗斯人冲突,寡不敌众下差点全军覆没,刚好我们从苦夷岛登陆上岸,正巧碰上了,就顺便帮了他们一把。
本侯见他们族中青壮皆勇力不凡,又擅长驯狗和驾爬犁,将来定有用他们之处,所以试着跟他们的长老一说,他们倒是爽快地挑了部落中的二十几个年青子弟跟本侯到‘南方’闯天下。”雷顼淡淡说道。
“侯爷是想用赫真人擅长驯狗和驾爬犁的长处吗?”黑云龙问。
“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本侯看这黑龙江沿岸,雪原林海,一年之中有六七个月为冰雪覆盖,以狗拉爬犁最为适用,黑龙江往北的冰雪蛮荒、亘古林海,更是以狗拉爬犁为最。
其他马拉爬犁、牛拉爬犁只宜于平原,若是所用马匹力健,在平原之上,爬犁一日可行二三百里,途中若能更换马匹,在冰雪之地日行三四百里也是易事。但牛马牵挽的爬犁在山林雪地则不适宜了。
国朝奴儿干都司为保持驿路畅通,就曾在这一带设立了几十个狗站,以运载使者、通达边情、布宣政令、交换货物等,每站有站民二十户,备狗达数百条,每副狗拉爬犁少则用狗两三条,多则十几条牵拉,拉上几百斤重的东西,一天也能跑两百多里。
拉爬犁的狗都要经过驯练,尤其是引路的头狗,头狗所以才极是昂贵,外人购之,往往需银数百。
狗除了拉爬犁,在军中的其他用处多得很啦,警戒、看守、搜索、追踪,皆有大用。这些赫真人既然擅长驯狗,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侯正想让他们帮着驯养一大批军用犬只,编入军中使用。”
雷顼说着这些的时候,却想到刚从‘雷影’和‘雷霆秘谍’那里得知三弟雷瑾已经将大量经过驯练的犬只用于军中战守时,自己是如何的吃惊不小,用狗辅战虽古已有之,但是象老三那样大规模的普遍使用军犬的例子还是比较少,奴儿干都司使用狗拉爬犁也算是军队用犬只辅战的例子之一吧。
其他几人可不知道雷顼心里的这一闪念,猛先捷是蒙古人,也是颇知狗性,又在辽东呆了几年,辽东边情也不生疏,略一思忖,说道:
“侯爷,末将以为,若是平原,马拉爬犁优于狗拉爬犁甚多,而且马拉爬犁也容易驾驭。但若是长途山路,走上几天几夜,狗拉爬犁就远优于马拉爬犁了,譬如狗可在雪地野外憩息过夜,不用人特别饲喂照料,马匹则根本不行;又比如狗可吃肉,既可在路上猎取些鸟兽作食物,或是带上些食物,也占不了多大地方,而马匹则要备上足够草料,又占用较大地方,输送不便;再者,狗在翻越雪原山路时多可灵活通过,马匹则蹄重体大,容易陷入雪坑而难以自拔。冬季冰雪覆盖之时,黑龙江沿岸山野确实是以狗拉爬犁最为适合。听说除了狗拉爬犁,鹿也能用来拉爬犁。”
“呵呵,在使犬部以北,就有使鹿部,他们就是用鹿拉的爬犁,也属于野人女真的一支。其实使犬部的赫真人也能使鹿拉爬犁,本侯小时候随家中长辈在塞外历练就曾见过鹿拉的爬犁。”雷顼笑道,“他日我等破击伪金叛酋,要想在这极北之地纵横驰骋,绝对少不了使用狗拉爬犁运送辎重粮秣,甚至可能用它作战。而且东来的鄂罗斯人现在虽然不多,但全都贪得无厌,我们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要和他们碰上一碰,争个高下,咱们得预先有所准备。”
“侯爷深谋远虑,下官等尚未虑及此节。”黑云龙笑道。
如今女真叛酋乃是辽东镇的心腹大患,但辽东将帅中谁能想到五年以后十年以后那么远?
击破女真叛酋?至少五年内很少有人会想到过这等前景,在朝廷的种种掣肘之下,在缺乏有力的支援下,粮秣银饷皆筹措为难,在很多人心目中,怕是觉得能与女真形成僵持局面就已经很不错了,很少有人能想到五年之后,十年之后该做到什么地步,上上下下苟且敷衍,不图长远,焉能对伪金战而胜之?自古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正是如此。
雷顼微微一笑,却也不以为意,毕竟眼前这些将领都非帅才,冲锋陷阵,皆可胜任,即或独当一面,勉力亦可为之,但放眼全局则还未有那等高人一筹的长远眼光和心胸,遂说道:
“这倒不是什么深谋远虑,只是本侯有感而发罢了。”
“哦,晚饭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各位,怎么样?都来品尝一下赫真菜肴的特殊风味?”雷顼望了望忙碌着的部属,笑问身边这几位。
“好啊!”
“这是杀生鱼,赫真人多用鲟鱼、鳇鱼和鲤鱼为之。做法很简单,就是将活鱼去头、去皮、剔骨,切成细丝,米醋浸泡,待鱼肉变白,即加入食盐、调料,另外可以加香菜、豆芽等物,拌匀即可,吃起来鲜而不腥,凉滑爽口,实是味美。赫真人平时常吃,招待宾客也必不可少。”
“这是冻鱼片,将冰冻的生鱼,用刀削去鱼皮,再用刀将鱼削成极薄的薄片,沾上一些食盐就可以吃了,冬季下酒最是爽利。”
“这是烤鱼,赫真语称为‘他拉哈‘,就是将鱼肉带皮片下,切成连搭在一起的肉片,放在篝火上烤熟,而且用不同柴火、放不同的调料,烤出来的风味是不同的。”
雷顼如数家珍一般指点着各般赫真部族的菜肴,这主要是猛先捷、黑云龙对边外情势相对生疏一些,雷顼便多解说两句,雷安民、雷正泰长年在边外草原纵横来去,这些生吃火烤的玩意他们不仅熟知,而且经常就这样生吃或烤着吃,与蛮夷部族的习性很是相近,倒是用不着雷顼多说。
雷顼小时侯就在辽东塞外呆过好几年,对塞外部族的熟悉不是一般辽东边将可以比拟的,事实上世代居住辽东的雷氏族人出塞历练亦是极平常的事,对边外蛮夷自然很是了解。若非朝廷多年以来蓄意在辽东镇抑雷扬李,极力抬高李氏家族,着力压抑雷氏家族,辽东局面也不致于如此溃烂,若是雷李两家能够和衷共济共撑辽东大局再加上帝国朝廷的信任,女真叛酋奴赫赤能否得势都大是问题,自从李承良死后,煊赫一世的宁远伯李氏一族继起无人,就此衰微,辽东雷氏一族势力再无可抑,而伪金女真多次派奇兵绕道蒙古草原,突破边墙入塞进行杀戮、屠城、焚毁、抢掠,在这种情势下,辽西关隘就是京师最为紧要的东面屏障,帝国朝廷就是想抑制雷氏在辽东军中的势力逐渐坐大亦无可如何,毕竟还得依赖世居辽东的雷氏族人和辽西军民挡住伪金军队沿辽西大举入关之路。
篝火熊熊,几人铺毡于地围坐向火,一边吃一边说。
“黑子,”猛先捷仰脖子猛灌一口马奶酒,呵呵一笑,顺口问道:“令叔一家可曾有消息?”
黑云龙苦笑,摇摇头,黯然说道:“各种消息都不确,有辽东的难民说家叔一家已经全被女真鞑子给杀了;又有人说家叔一个人逃往了朝鲜国;还有人说,家叔已然战死,但妻儿则已被并入伪金汉军八旗,成了女真鞑子的包衣奴隶。”
原来,这黑云龙的叔叔也是戍边将士,因为戍守辽东,早已落户成家于辽阳,伪金女真攻破辽阳之后,黑云龙就一直没有得到他叔叔一家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一概不知,为这黑云龙没少挨其老家的老父亲斥责,每每寄信来都是一通斥骂之言。
雷顼低声问了一下情由,也不禁摇头,这乱世敌区,茫茫人海,要切实打听到一家子每个人的下落谈何容易,他亦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暂时帮不了黑云龙什么忙。
辽东镇地域广大,汉人总约有五百万丁口,自辽河以东开原、抚顺、铁岭、辽阳、沈阳、广宁、金州、复州、盖州相继沦陷于女真鞑子之手,辽民多被女真鞑子屠杀,未死者一部分逃进了关内沦为赤贫难民,约有百万之众;逃往朝鲜国内的也有约数十万,一部分则逃往辽西诸城继续抗击女真,另一小部分丁口则被女真鞑子强迫并入伪金汉军八旗。
自叛酋奴赫赤侵入辽河以东平原,施行残暴虐政至今已有多年,女真各级“额真”(即女真的各级将官)及女真鞑子的军卒杂居汉人村屯,逞威福,占田宅,索粮谷,辱妻女,威逼、驱掠、焚劫、杀戮,辽东汉民不但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衣食无助,愤不欲生,不但尊严被肆意践踏侮辱,虽欲如牛马般顺服女真鞑子而亦不可得,性命毫无保障,人不如牲畜之时,除了奋起反抗伪金叛酋奴赫赤的残暴统治,已别无选择。
据雷霆秘谍所报称,辽东汉民成户、成村、成片的大量逃亡,尽管奴赫赤颁布了严酷的‘逃人法’,并派兵追捕,但逃亡之人,仍然络绎接踵,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辽民自发反抗,比如向井水、食盐中投毒,或把牲猪毒死后出售给女真鞑子,各地都在投毒暗杀女真人,以至叛酋奴赫赤不得不因此下令,不吃当天所杀的猪肉,水、盐要严防中毒等。甚至,奴赫赤到海州巡视,在衙门宴会时,就有八名汉人向各处井水中投毒,但他们在投毒时被八旗兵捉获,惨遭杀害;
还有的辽东汉民则拦路击杀单独出行的落单女真鞑子;有的辽民甚至诱请女真驻守台堡的八旗兵到家里饮酒,乘其醺醉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