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或陆兼程赶路。因此西行入川,在夷陵州这一段大江水程,逆水上航的船只向例就不是很多,再则已然是腊月里头,急于赶回家团圆的人谁又肯慢吞吞的坐船磨时间?逆水上行的船自然就少,更不用说是船队了。
因此浩浩荡荡的逆水上行船队,无论如何都是特别少见而引人注目的,所有顺流下行的船只,离得老远就让出了江心的航道,避让到一边——这上行船队中几乎都是官船,在水面上讨生活的人一望即知,哪敢不回避让道?
玉灵姑正无聊的看着船舱外已然腻味的江景,船舱外一声云板响,燕霜衣、柳依依等好几个前弥勒教的女天师、女法师拥进船舱,舱内立时脂香粉艳,一片莺声燕语,却是午间用餐开饭的辰光了。
几个孙家的仆妇跟着进来,捧进食盒攒盘在桌上布菜,片刻间已经珍肴铺排,什么白刹肥鱼、岩斑鱼、三游神仙鸡、八宝水鸡、莲蓬蛋、三丝腰花、银针鸡丝、软炸鱼饼、香酥莲米鸭、桂花荸荠丸、瓢儿豆腐、寿星白菜等都是夷陵州本地口味的菜肴,只有一味武昌鱼例外,不是夷陵州风味。
船才刚刚进入夷陵州水域,几乎已将夷陵州的本地名吃囊括殆尽,对于孙氏家族这等奢华手段,已经见识过好多次的玉灵姑早就见怪不怪了。
比如船队过武昌时,武昌府的小吃,诸如面窝、豆皮、油条、热干面、豆腐佬、炸油饼、糯米包、欢喜坨,只要想吃,顷刻即可吃到;又比如这逆水上行的一路上,什么黄州东坡肉、武昌鱼、荆州鳝鱼,不管以前吃过还是没有吃过,都可逐一试味,一一品尝;
即以那武昌鱼而言,腊月里头并不是吃武昌鱼的好时候,不管是梁子湖还是樊口能捕捞到的武昌鱼都太少,也不知道孙家是怎么做到让船上冰鲜武昌鱼一直都能供应得上,人力、物力、财力的花销绝对是惊人。
这还不算,光是‘清蒸武昌鱼’,虽然都是清蒸,却也做法不一,有用火腿、冬菇、冬笋、鸡汤等配在一起清蒸,取其用料讲究;又或只用紫苏叶、盐、料酒、鸡汤和鱼一起清蒸,取其滋味清淡;也有将鱼去鳞鳃内脏洗净,涂上一层猪油,加少许盐、绍酒、姜片、葱丝、香菇、鸡汤一起清蒸,取其入味,竟然能细致入微地满足每艘船上不同人的浓淡口味,这上面孙家所下的细致工夫,放在那些当世大儒们的眼中,除了‘穷奢极侈’之外应不会有第二种评价了。
玉灵姑等人都曾出入过许多王府侯门的深宅内院,见识过很多富商巨贾的奢华排场,但是象孙氏家族这样的豪奢,也不得不感叹这天外就是有天,孙家不愧是帝国有名的丝绣世家,在美食衣饰上的奢华排场就是雷门世家出身的雷瑾似乎都相形见拙了。
玉灵姑直觉孙家有点过于张扬,似乎是有意想掩饰些什么。但是孙家到底想掩饰什么,他们的深层用意还得再看看。实际上,玉灵姑也一直在找机会,期望能对孙家进行更深入的了解,只是这种机会并不多。
船到夷陵州的这一顿中饭,便又是在众人啧啧称赞声中不知不觉中吃完,撤了桌子,仆妇婢女们捧上茶来,这才悄悄退下,女人们一边品茶,一边漫无边际闲聊,打发这一段饭后的辰光,在这船上大概除了练气之外,连拳脚也不大施展得开,因此这些女人也只能通过不多的几件事打发时光,饭后品茶闲聊便是其中之一。
世间万味一盏中,慢味细酌趣无穷。茗茶,是一种境界,安静而祥和,高洁而雅致,是隐士,是高士,是文人,是墨客的爱味。
然而这些曾叱咤风云的女人,曾梦想过推翻帝国,才智野心不亚须眉的女人,一边品啜着香醇的茶水,一边闲聊的却并非什么春闺私语,也非什么隐士玄谈。
“灵姑!”大法师柳依依带着点酸溜溜的口气,说道:“孙家的五小姐一直深居简出,你有没有觉得这么子有点儿奇怪?”
“有什么奇怪?人家是闺阁千金,世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谨守礼教德容言工的尊贵淑女啊,要不怎么能与侯爷婚配?”一边的燕霜衣大不以为然,嘲笑柳依依道,“哪象你啊,整个就是陈醋作坊的东家大掌柜——酸!”
燕霜衣虽然嘲笑柳依依,口气里边何尝不带着酸酸醋味?
她们这一拨,都是弥勒教花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和无数心血打小作育培养出来,尔后屡经历练方才脱颖而出的弥勒教高阶骨干,平生自负才智美貌,眼高于顶,天下男儿能被她们瞧得上眼的根本就没有几个。若非形格势禁身不由己,她们又岂肯甘于雌伏?
然而,因缘际会,当她们最终被雷瑾以诸般霸王硬上弓的威逼利诱手段,‘胁迫’着与弥勒教分道扬镳之后,这才发现,一旦在弥勒教中不能容身,天下之大,竟然再难有她们容身之地。
天下间尽多欲铲除弥勒教而后快的势力,他们对势力庞大的弥勒教也许办法不多,但弥勒教中人一旦落单,穷追猛打却是不遗余力。没有了弥勒教的强大实力作后盾,她们的境遇其实凄惶得很,除了托庇于西北幕府,依附于雷瑾之外,似乎也难再有更好的选择。
她们当然知道雷瑾对待她们,其实肉欲的成分远大于情意,与其他色欲男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这位侯爷一向对‘自己人’还不薄。山西那一趟惊魂之旅,不管雷瑾原来是何用心,至少以尊贵之躯亲身犯险的情分摆在那,她们也不能不承这个情,说起来现在的她们也是妾身已分明,出川之前,雷瑾已然请了媒证,订了婚契,摆了喜酒,明明白白确立了她们平虏侯府外室侍妾的身份。雷瑾的目的,显然是要凭藉此举进一步加固彼此已然联为一体的利益关系,牢牢掌握住这股从弥勒教中分裂出来的不可小视的力量,这也是为将来做准备而走的一步棋,雷瑾自己对这一点也并不遮遮掩掩,直言不讳。
不过,身份的微妙变化也让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美丽女人,心境上有了不小的转折变化。当她们被雷瑾派遣出川迎亲,这种心境上的变化更加明显,显然已很难抑制住对孙氏这平虏侯未婚正室的醋意,心中的那点酸溜溜的感觉实在难以言说。
“我其实也没有真正见过孙家的五小姐。”曾经去过孙家五小姐座船求见的玉灵姑微微颦眉,“在九江,我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就退出来了,并没真正见着孙五小姐的面。感觉上应该是个秀美的窈窕淑女。”
“怎么会?”船舱中其他几位女子都有些惊讶,玉灵姑在武技神通上的修为已经够得上跻身弥勒教祖师堂护教大天师之列的水准,在她们之中无疑是最强的,通常而言,一般的帷幕帘子并不能对玉灵姑这等级数的高手窥测造成多大障碍,现在玉灵姑居然自承不能窥测到孙五小姐的容貌,这确实出乎她们的想象。
燕霜衣忖思着说道:“听人说孙家的‘天碧罗衣’渊源自抱朴子葛仙嫡传的玄门秘学,养生、护身皆有鬼神莫测之效,不知是不是这‘天碧罗衣’有隔断气机窥测的效果?”
“孙家一向不以武技闻名,他们倒与茅山道有些来往,也许是茅山派道术也说不定哦。”柳依依嫣然而笑。
玉灵姑斜睨柳依依一眼,“孙家与浙东四明派也大有交情,那是不是该说孙家就擅长四明心法呢?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很有意思吗?”
柳依依讪讪住口,她与燕霜衣两人的过节很有些历史了,平时碰上了都是忍不住要互相冷嘲热讽几句,有那么点互别苗头的意思。
“不过,依依你说得没错,孙家小姐总是这么深居简出,确实有些奇怪。这中间一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玉灵姑说道,“孙家那艘船上,孙小姐一直未露庐山真面目,你们注意到没有,她身边那几个妇人是怎样的?”
“哎呀,灵姑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怪了。”燕霜衣说道,“我们这船队里,明暗两路的扈从护卫实力已然很强了,任是什么顶尖高手也难悄然侵入,就是神仙妖魔也做不到啊。可她身边的那几个妇人还是象防贼一样,总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紧紧跟随寸步不离,从来没有见过她们同时一块儿出现的,这是有点儿怪啊。”
“孙家小姐身边的人,一共有六个,夜合、阮玲珑、万枝儿、香袅、红丝、拂儿。红丝、拂儿应该是孙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贴身照顾起居饮食。夜合、阮玲珑、万枝儿、香袅这四个人,她们的来历、根底很耐人寻味。”
玉灵姑突然问道:“夜合、阮玲珑、万枝儿、香袅,这四个人的修为,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孙家,应该是有数的高手吧,至少相当于弥勒护法大天师的水准。”燕霜衣皱着眉头,道:“一对一,霜衣自忖稍逊一筹,不是她们的对手。灵姑,你觉得呢?”
玉灵姑苦笑,不太有把握的说道:“没有交过手,不太好说胜负,拼命的话或许可以两败俱伤。”
柳依依在一旁喃喃说道:“孙家好象有点疯狂啊,不就是嫁个女儿么?再是掌上明珠,也不至于这样吧?用得着这么的死守严防,就算防贼也没有这样的吧?这四个妇人在孙家是什么身份?好象挺神秘,我们这边好象都没有人知道有这么几个人呢。”
“侯爷那边也没有关于这四个妇人的任何消息。”玉灵姑说道,叹了口气,有点意兴阑珊,“这四个妇人的底细大概除了侯爷的岳丈大人,孙氏族长孙若虚之外,再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孙家也是真的舍得下本钱,这等鲜艳妩媚的尤物,而且又武技高明不同凡俗,男人谁舍得啊?孙家倒是一出手就是四位,看来这丝绸、绣品生意果真是厚利,孙家富贵逼人呢。”燕霜衣感叹道,舱中诸人以前为着拓展弥勒教务,都曾经出入权贵豪门之家,与那些贵妇名媛打交道,当然知道这些豪门世家的一些惯例,象这种贴身服侍新娘子,既年青又美貌的陪嫁妇人,差不多也就是等于没有名分的侍妾,除非是某些特殊情况,一般很少例外,而且武技高明,明显就是有意安排的。
“孙家在送女远嫁上如此的大手笔,实是效法古人狡兔三窟之计,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才作出的决策。”玉灵姑说道,“临行之前,侯爷曾对我说过,孙氏家族也是参与图谋南洋诸藩国的帝国大姓家族之一,南洋方面,孙家已经在全力营谋‘狡兔三窟’中的一窟了。
而孙家此番则是借机营谋‘狡兔三窟’中的另一窟了。借着雷、孙两家联姻大婚的机会,孙家的势力可以趁势渗透到西北、西南,插上一脚。侯爷特别嘱咐我,要多多留意孙家送亲队伍中的一些比较特别的人和事。
现在看来,侯爷之言确实是有所本而发。
要不是孙家另有深意,孙家对这五小姐再是宝贝,陪嫁的仆从和嫁妆再多,也须到不得这个份上。
孙家随行的陪嫁仆从以及孙家随行的人手绝对是远远超过一般大姓豪门嫁娶通例的,甚至可以说是绝对的‘僭越逾制’。
孙家这些人到了西北,依仗着都督大人的权势和孙家的财势,肯定是一股谁也不敢小觑的势力,势必搅动西北业已形成的均衡格局,眼见又是一番连横合纵。
呵呵,侯爷现在肯定在头痛呢。”
“那个人头痛才好呢!”幻想着那个蛮横霸道的可恶男人头痛的样子,船舱里的女天师、女法师们在心里喃喃低语,都突然有种解了恨的痛快感觉,那种酸溜溜的醋味忽然间消失了。
茶水在闲聊中渐渐少去,船舱里百无聊赖的女人们开始玩叶子戏,抹骨牌,赌起钱来,当然赌注都不是很大,小输小赢罢了。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见天窝在船舱里无所事事的人们,除了斗叶子抹骨牌赌钱之外,确实没有太多的好法子消磨船上大把空闲无聊的时光。
天色临晚,眺望大江,烟霭笼罩,水流东去。
逆水上行的船队在沉沉暮色中缓缓上行,到了准备晚饭的辰光,终于在一处水流舒缓的江面靠向岸边停泊了下来,也幸好是枯水时节,水流不是很急,橹帆并用还能勉强顶用,看样子明天非得雇用纤夫牵挽不成了。
例行公事的晚饭照样还是非常丰盛,花样也颇不少,似乎多少能给腻味了坐船的人们带来些少的新鲜感觉,大多数人都在船舱里用晚饭,说说笑笑,这似乎又是一个平静无奇的夜晚。
猛然间一声清啸从远而近打破了夜幕下的静谧,显然是有人迅速突破了布置在外圈的拦截人手,正在向江边停泊的船队逼近。
转眼间,夜幕沉沉的船队就亮起了无数灯笼火把,把个江滩都照亮了,如同白昼一般。
“训练有素的人家,就是不一样啊!”
玉灵姑等人这时也纷纷站在船头看热闹,在船上闷了这么久,巴不得有点什么意外好解闷呢,对于这突兀而至的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