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道友,这道法若是坐而论之,便是长篇大论。若是说道道门典籍,在座各位又都比贫道参详为深。但以道法至深之理,玄之又玄,又非贫道之资可以参悟。是故这坐而论道,贫道便是要献丑,怕是连这‘丑’也没有。好在贫道十六年来烧火做饭,于烧火一事也颇有些心得,愿与诸位道友共勉。”
烧火做饭?众人面面相觑,怎的三元宫派来一位烧火道士来论道?这般胡闹,也太不将极真观放在眼中。当即便有几名三代弟子站起,就要当场发作。
真平却面色如常,不惊不喜,对台下几名站起的弟子冷哼一声,说道:“放肆!”
几名弟子脸色微窘,忙躬身坐下,不敢造次。张翼轸心道,这真平虽是女子,看来在极真观中威望甚高,台下这百十名弟子,应是极真观二三代弟子中的翘楚。真平稳坐不动,台下众人整齐肃然,显然素来敬重真平其人。
灵空哈哈一笑,摆手道:“无妨,无妨!诸位道友也切莫急躁,修道便是讲究修身养性,我这才三言两语你便坐立不安,这般耐性,那无上大道何日才可证得?坐而论道,也并非全是玄之又玄的言论才可证道,寻常小事,若是暗合天道,又何必舍近求远?”
灵空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皆暗暗点头,那方才站起的几名弟子也醒悟过来,意识到刚才确实行为不妥,脸色微红,深深低下头去。
“十六年前,我于深夜悟道,久坐至天亮而一无所得。忽觉内急,便急急如厕。如厕之后,顿觉身心一时舒畅无比,忽然想到,这天道浩渺莫测,这道法玄之又玄,但我等修道之人,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吃喝拉撒,全然不缺。天道与我等是否感应道交尚不可知,但我等肉体凡胎,日常呼吸行走,却也均在道法之中,也全是道法所化。正是不修道已在道中,道生万物,万物生灭变化无一不是道法示化,是故道法不在玄之又玄中,只在我等这日常说话、行走或是烧火做饭之中。”
真平本来微闭双眼,不知是神游何处还是细心聆听。灵空此言一出,真平双目陡然睁开,眼中隐有一丝光彩闪过,飞快地在灵空身上一瞄,便又恢复如初,微微颔首。
灵空却是没有注意到真平的异样,犹自滔滔不绝地讲道。
“这伐薪烧火、烧水煮饭,这般平常之事,却也暗合五行变化,砍柴便是金克木,烧火便是木生火。世间万事各有其理,切莫因其寻常而恍然不觉,只一心追求虚无飘渺的天道,这便如薪尽火灭,断无领悟道法真谛之理。”
灵空便由如何劈柴烧火讲起,详尽说道如何将柴劈得又直又方,这样燃烧之时才炉火最旺。又说到煮饭之时水加几分,火烧几成,俨然便是一位深谙厨房之道的“得道”烧火道士。这般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的论道一连讲了两个时辰,直让台下这些平素听惯了正统道法的弟子们个个张口结舌,平生第一次听到这坐而论道竟也演变成了坐而烧火煮饭,例行的讨论道法的严肃法会,被灵空一搅,竟成了他自说自话总结十多年来烧火做饭的“烧火”法会。
第二十七章 木石化形
灵空一直讲到日上中天,见时候不早,便话题一转,结束了一上午的演讲。极真观的弟子们被灵空新颖的观点吸引,兴致勃勃地互相争论一番,倒也气氛热烈,效果不错。灵空见状,颇是洋洋自得。
下午将是自由辩论,不再是由一人在台上泛泛而谈,台下的弟子不明之处俱可提问,置疑台上之人的说法。不料午饭过后,灵空声称要去独自故地重游,到时自会去凝霞崖,让张翼轸勿念。张翼轸见灵空一脸正式的样子,心知他肯定不是去什么故地重游,说不得又要去做一些偷偷摸摸之事。
时候已至,张翼轸一人赶到凝霞崖之时,众人早已到齐,独不见灵空。又等了小半会儿,灵空依然不见踪影。张翼轸暗道不好,这灵空向来我行我素,怕是一时兴奋躲在一处,早将这论道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了……惨也!
吴沛见灵空久候不至,向真平请示过后,来到张翼轸面前,说道:“既然灵空道长没有露面,想必此次论道,便由张道友登场演说!”
张翼轸连连摆手,推辞道:“不可,万万不可。我才疏学浅,于道法之上更是所知甚少,哪里敢开口演说?”
吴沛哪里肯放过张翼轸,这三元宫此次只派来二人,刚刚讲了一上午的烧火做饭,灵空道长便不知遁到了哪里。这张翼轸虽看上去道力低微,但毕竟也是三元宫来人,说不定于道法之上有些心得也未可知。便是没有,被众人辩驳得哑口无言,也算是三元宫铩羽而极真观得利。当下不由分说,连推带让地将张翼轸按在了座位上。
张翼轸朝台下一望,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惊人,让他这个从未在人前有过演说经验的少年一时口干舌噪,强自压抑住内心的紧张与不安,小心地偏坐在椅子一角,双手互握,力求不让众人发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心中暗自咒骂灵空这般不负责任,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一边暗自思忖,既然被推到台前,若是不讲些什么断然是无法下台。少年脑中飞快将自己所阅的道门经典想了一遍,但随即又否决了搬弄典籍的念头,他入门时日尚短,若是论经据典哪里会是这些已入道门十多年的道友所知所学?
正焦急万分之时,蓦地灵光一闪,想到灵空先前所讲道生万物,心中便有了主意。
主意既定,心中稍安,便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朝下面拱手施了一礼,道:“在下初入道门,诚不敢登台演说。只是今日众人抬爱,而我那师傅又忽然不见,无奈之下只好勉为其难,还请各位方家宽宥则个。如有错误不妥之处,诸位道友切莫藏私,指摘无妨。”
张翼轸此番被逼上台,实属无奈,仓促之下,虽是心有想到应对之策,但毕竟初次登台,难免有误,所以先将丑话说到前头,以免被人指摘,自己丢了脸面事小,误了三元宫的名声却是大事了。不料这番话说完,台下众人都各自谈论不休,竟无一人对他的话听到耳中。显然上午灵空的论道让这些极真观的弟子一时难以接受,是故仍争论不休。对他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登台,都浑不在意。
张翼轸无比尴尬,不过这样一来,倒让他心情渐渐恢复平静,既然众人无视他,正好不用在众目妁妁之下演说他心中并不成文的道法。稍一停顿,他便收心,目光平视,声音微小开口说道。
“道生万物,万物又以人为灵,鸟兽一类若有灵性或窥测一二天机,自行修练也有所成者,是为妖。但万物均于道而生,理应平等,为何独有人和鸟兽可秉天道而修行,木石之物便只能是无情无觉不能感应天道么?”
尽管张翼轸小声说出,但却犹如雷震,让这些向来接受正统道门教学的道士们一时如闻雷声。自古虽有正邪势不相立之教诲,但正与邪的对立,是仙与魔的对立,或是修道之士与妖怪一类的对立,然则这位少年开口娓娓道来,第一句话便是为那无知无觉的木石打抱不平!
谁人不知草木无情?这少年竟是替无情之物不能感应天道而抱屈!木石未有灵识,谈何感应天道修行道法?莫非这少年一时惊慌之下,便开口胡说一通不成?
众人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如箭,齐齐射向台上的张翼轸。
张翼轸哪里料到他小声说出这几句话,竟是引来这般巨大的反应,始料不及之下,不免又忐忑不安,一脸惶恐,只等台下众人发难。谁知等了片刻,只见众人均满脸讶然,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少年心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进行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吴沛在一旁听得张翼轸开口便抛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话题,却又呆坐当场,一言不发,心中冷笑,暗道到底年少无知,学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老套手法,却不知故作惊人之语并不难,难的却是如何将惊人之语自圆其说。吴沛有意让张翼轸难堪,便向前一步说道:“张道友所说初闻之下倒也新奇,但细想之下并无奇处。这草木一类,或是石头,本是没有知觉,更非有情生命,没有灵识,灵智未开何谈感应天道一说。这等虚妄无用之语,万万不可用来论道误了修行。”
张翼轸脸上一红,这吴沛讥讽之意明显,显然便要是将他刚才的说法一棍打死,断绝辩论的可能。张翼轸少年心性,容不得吴沛这般否定他在道法上刚刚形成的认识,况且这木石成精化形,竹仙倾颍和杏仙戴婵儿便是真实实例。少年自恃有理,性格中的韧性上来,当即反驳道。
“吴道兄所言也是有理,不过只是据前人之理,依典籍所言。前辈高人虽有不世之才,也难免遗漏。我等生于世间,除去灵智高于鸟兽,吃喝睡觉与鸟兽无异,甚至五欲六尘更是多过鸟兽,所以大凡鸟兽若是灵智开化,修道之心远胜于我辈。这木石一类,虽说表面看来并无生命,但年深日久,下接地气上承日月之精华,再有机缘巧合之下,也自会有灵识产生,聚精成魄,精魄即成,灵智开化,化形成人,便可上承天道,修行道法。”
张翼轸侃侃而谈,将先前倾颍与他所讲的木石一类如何机缘巧合之下,得日蚀月蚀之精华,化形而出感悟天道而修行有成一一说出,其中又夹杂少年万物平等道法公正的些许想法,说到激昂之处,一时忘记身处高台之上而台下有百十道友,只将这番演说当成他入得道门以来,从灵空之处所学,从典籍之中所得,从倾颍之口所知的种种道法归纳在一起,经过他的理顺和理解,经由这个当众演说的机缘,总结成他的个人心得体会。
这般慷慨激昂之下,张翼轸竟一连不停说了一个时辰,仍然意犹未尽。
台下众人如闻天书,无不惊讶万分之下又被其中的奇妙之处震惊,都没想到,日蚀月蚀,日升月落,甚至于那乌云密布之中,犹如天开眼一般裂开一缝,那一道汇聚精华的日光所照之处,不知是哪株树木哪块顽石得了这莫大的机缘,从而从混沌无知中醒来,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或许是为了配合这少年的演说,方才还丽日当空的天气,不知何时从远处飘来几片云朵遮住了太阳。看似不大的几片好象无意经过的云朵竟在凝霞崖上空,慢慢地汇聚起来。不消多时,从远处飞来的云朵越聚越多,等众人从少年的演说之中惊醒过来,猛然发现,头顶上的天空已然被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一丝光线。
蓦地,乌云正中忽然裂开一个圆洞,就像有人故意用手将乌云中间捅破一样。一道强烈而刺眼的阳光从圆洞中激射而出,房间大小的光线正好照射在凝霞崖上一棵千年的柏树之上。顿时这棵柏树熠熠生辉,浑似一棵燃烧的火树一般,光芒四溢,树身、树冠全部沐浴在无比璀璨的光辉之中,让人不敢逼视。
恰好一阵风吹过,树枝在光芒之中摇曳,叮咚作响,宛如天乐。仿佛就在这光照之下,这株柏树便要在众人的目光直视之下,就如那少年所说,几乎就要化形而出,变成一名笑容可掬的清瘦老者站立在众人面前。
饶是众人修道多年,在这般天降异象的震憾之下,都张大了嘴巴,一时,都看得痴了……
第二十八章 天人感应
莫说台下众人心中的惊讶,便是真平也一时心中震惊不已,不仅是为少年那一番惊人的言论而心生敬佩,更为眼下这一天降异象而无比骇然。真平道法高深,道力浑厚,自是知道若是修为达到飞仙境界,便可一言一行合乎天心,若是论道到那微妙精微之处,自有人天感应,所谓天女散花、天乐齐鸣便是如此。这少年道力低微,便是修行不过刚刚入境且尚未巩固,以这般道力论道如何感得这天象相助?
台下的一众弟子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先前这台上少年所讲木石如何机缘巧合之下,汲取日蚀月蚀精华,其后化形而出,如是等等,这一众弟子俱是姑且听之,多数当作轶闻趣事来听,便是半信半疑者也没有几人。便是那少年说得天花乱坠,却与往常所学道门典籍有所出入,信奉典籍如圭臬的道门中人,哪里会轻信这十五六岁少年的信口开河?谁知这少年方才讲完,竟是人天感应,感得天降异象,那一道自天而降的光线也如同一击重锤,生生将一众弟子刚强牢固的内心信仰击出无数道缝隙,由不得让人顿时对少年所说心中生信。若是虚空之中再有那天乐齐鸣,怕是这一众弟子会全部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拜谢天恩。
即使那成心要看张翼轸出丑的吴沛,也愣愣地呆立不动,心中波涛翻滚,被这天降异象惊骇得屏住了呼吸。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年纪轻轻、道力低微的少年,演说这般虚妄之说,却能感得风云变色,一时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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