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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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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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讲什么题目?长途电话里问着。

要讲什么题目?讲那些原上一枯一荣的草,讲那野火也烧不尽的一枝又一枝小草,讲那没有人注意却蔓向天涯的生命,讲草上的露水和朝阳。

就讲它,讲它,讲它,讲那一枝枝看上去没有花朵的青草吧!

火车里,每一张脸,都有它隐藏的故事,这群一如我一般普通的人,是不是也有隐藏的悲喜?是不是一生里,曾经也有过几次,在深夜里有过活不下去的念头?

当然,表面上,那看不出来,他们没有什么表情,他们甚而专心的在吃一个并不十分可口的便当。这,使我更爱他们。

下火车的时候,经过同车的人,眼光对上的,就笑一笑。他们常常有一点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认错了人,不太敢也回报一个笑容。

站在月台上,向那对同坐的夫妇挥着手,看火车远去,然后拎起小猪,又拿披风将它盖盖好,大步往出口走去。收票口的那位先生,我又向他笑,对他说:“谢谢!”

花开一季,草存一世,自从做了一枝草之后,好似心里非常宁静,总是忍不住向一切微笑和道谢。

“你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整天还没有吃一口东西,来,还有一小时,我们带你去吃饭。”

果然,妈妈讲了长途电话,猜得不会错。

接我的青年会和生命线,给我饭吃。

“很忙?”雅惠问我。我点点头:“你们不是更忙,服务人群。”“大家都在做,我们也尽一份心力。”高信义大夫说。

我们,这两个字我真爱。我们里面,是没有疆域的人类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我们这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人,顶着我尘世的名字。这个,不太愿意,却是事实。“还有十分钟。”雅惠说,她是青年会的人。

“只要五分钟换衣服,来得及。”

侧门跑进礼堂,小猪里的东西拔出来,全是棉布的,不会太绉,快速的换上衣服,深呼吸一口,向司仪的同工笑着点一下头,好了,可以开始了。

你要将真诚和慈爱挂在颈项上,刻在心版上,就能够得到智慧。

箴言第四章的句子,我刻了,刻在心上很多年,越刻越深,那拿不去、刮不掉的刻痕,是今日不再打生命线那支电话的人。

既然躲不掉这个担在身上的角色,那么只有微笑着大步走出去,不能再在这一刻还有挣扎。走出去,给自己看;站在聚光灯下的一枝小草,也有它的一滴露水。告诉曾经痛哭长夜的自己;站出来的,不是一个被忧伤压倒的灵魂。

讲演的舞台,是光芒四射的,那里没有深渊,那里没有接不上的线,那里没有呼救的呐喊。在这样的地方,黑暗退去,正如海潮的来,也必然的走,再也没有了长夜。

没有了雨季,没有了长夜,也没有了我,没有了你,没有了他。我的名字,什么时候已经叫我们?

我们,是火车上那群人;我们,是会场的全体,我们,是全中国、全地球、全宇宙的生命。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那时,已经讲完了。

我蹲在讲台边,第一排的那个女孩,一拐一拐的向我走来,她的左手弯着,不能动,右手伸向我,递上来一个小皮套子。

“一颗印章。”她笑着说。

“刻什么字?”我喊过去,双手伸向她。

“春风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给你。”

我紧紧的握住这个印,紧紧的,将它放在胸口,看那个行动不便、只能动一只手的女孩慢慢走回位子。全场、全场两三千人,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响彻云霄的鼓掌。

在那一刹那,我将这颗章,忍不住放在唇上轻轻快速的亲了一下,就如常常亲吻的小十字架一样。这个小印章,一只手的女孩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还刻了么多字,居然送给了我。这里面,又有多少不必再诉的共勉和情意。

我告诉自己,要当得起,要受得下,要这一句话,也刻进我们的心版上去,永不消失。

那是站着的第七十五场讲话——又一场汗透全身、筋疲力尽的两小时又十五分种。是平均一天睡眠四小时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因为极度的劳累而常常哭着抗拒的人生角色——但愿不要做一个笔名下的牺牲者。

可是,我欠过生命线,给我还一次吧!

那是第一次,在人生的戏台上,一个没有华丽声光色的舞台,一个只是扮演着一枝小草的演员,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的回报。

曲终人不散,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每一个人,包括行动困难的、包括扶拐杖的、包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们站着站着,站成了一片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站出了必来的又一个春天。

晴空万里的芳草地啊!你是如此的美丽,我怎能不爱你?

也是那一个时刻,又一度看见了再升起的朝阳,在夜间的彰化,那么温暖宁静又安详的和曦,在瞳中的露水里,再度光照了我。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归于了我们。

悲喜交织的里面,是印章上刻给我的话。好孩子,我不问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就是我。

感谢同胞,感谢这片土地,感谢父母上苍。

感谢慈爱和真诚。



一生的战役

妹妹:

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谦卑中显出了无比的意义。我读后深为感动,深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整个宇宙的生命,感觉有了曙光和朝阳。草,虽烧不尽,但仍应呵护,不要践踏。父留七二、四、八

爸爸:

今天是一九八三年四月八日,星期五。

是早晨十一点才起床的。不是星期天,你不在家,对于晚起这件事情,我也比较放心,起码你看不见,我就安心。凌晨由阳明山回来的时候,妈妈和你已经睡了。虽然住在台湾,虽然也是父女,可是我不是住在宿舍里,就是深夜才回家。你也晓得,我不只是在玩,是又在玩又在工作。白天杂务和上课,深夜批改作文写稿和看书。我起床时,你往往已去办公室,你回家来,我又不见了。今天早晨,看见你的留条和联合报整整齐齐的夹在一起,放在我睡房的门口。

我拿起来,自己的文章《朝阳为谁升起》在报上刊出来了。

你的信,是看完了这篇文字留给我的。

同住一幢公寓,父女之间的谈话,却要靠留条子来转达,心里自然难过。

翻了一下记事簿,上面必须去做的事情排得满满的。今天,又不能在你下班的时候,替你开门,喊一声爸爸,然后接过你的公事包,替你拿出拖鞋,再泡一杯龙井茶给你。

所能为一个父亲做的事情,好似只有这一些,而我,都没能做到。

你留的信,很快的读了一遍,再慢读了一遍,眼泪夺眶而出。

爸爸,那一刹那,心里只有一个马上就死掉的念头,只因为,在这封信里,是你,你对我说——爸爸深以为有这样一枝小草而骄傲。

这一生,你写了无数的信给我,一如慈爱的妈妈,可是这一封今天的……

等你这一句话,等了一生一世,只等你——我的父亲,亲口说出来,肯定了我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消除不掉的自卑和心虚。

不能在情绪上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怕妈妈进来看见,我将整个的脸浸在冷水里,浸到湿眼睛和自来水分不清了,才开始刷牙。

妈妈,她是伟大的,这个二十岁就成婚的妇人,为了我们,付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为丈夫儿女的俘虏。她不要求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缺点、任性、失败和光荣,她都接受。在她的心愿里,只要儿女健康、快乐、早睡、多吃、婚姻美满,就是一个母亲的满足了。

爸爸,你不同,除了上面的要求之外,你本身个性的极端正直、敏感、多愁、脆弱、不懂圆滑、不喜应酬,甚至不算健康的体质,都遗传了给我——当然也包括你语言和思想组织的禀赋。

我们父女之间是如此的相像,复杂的个性,造成了一生相近又不能相处的矛盾,而这种血亲关系,却是不能分割的。

这一生,自从小时候休学以来,我一直很怕你,怕你下班时看我一眼之后,那口必然的叹气。也因为当年是那么的怕,怕得听到你回家来的声音,我便老鼠也似的窜到睡房去,再也不敢出来。那些年,吃饭是妈妈托盘搬进来给我单独吃的,因为我不敢面对你。

强迫我站在你面前背古文观止、唐诗宋词和英文小说是逃不掉的,也被你强迫弹钢琴,你再累,也坐在一旁打拍子,我怕你,一面弹“哈诺”一面滴滴的掉眼泪,最后又是一声叹气,父女不欢而散。

爸爸,你一生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可是小时候,你的忍耐,就像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阴影,浸在我的皮肤里,天天告诉我——你这个教父亲伤心透顶的孩子,你是有罪的。

不听你的话,是我反抗人生最直接而又最容易的方式——它,就代表了你,只因你是我的源头,那个生命的源。

我知道,爸爸,你最爱我,也最恨我,我们之间一生的冲突,一次又一次深深的伤害到彼此,不懂得保护,更不肯各自有所退让。

你一向很注意我,从小到大,我逃不过你的那声叹气,逃不掉你不说、而我知道的失望,更永远逃不开你对我用念力的那种遥控,天涯海角,也逃不出。

小时候的我,看似刚烈,其实脆弱而且没有弹性,在你的天罗地网里,曾经拿毁灭自己,来争取孝而不肯顺的唯一解脱,只因我当时和你一样,凡事不肯开口,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也因为那次的事件,看见妈妈和你,在我的面前崩溃得不成人形。这才警觉,原来父母,在对儿女的情债泪债里,是永远不能翻身的。

妈妈,她是最堪怜的人,因为她夹在中间。

伤害你,你马上跌倒,因为伤你的,不是别人,是你的骨血,是那个丢也丢不掉、打也舍不得打的女儿。爸爸,你拿我无可奈何,我又何曾有好日子过?

我的读书、交友、留学,行事为人,在你的眼里看来,好似经过了半生,都没有真正合过你的心意和理想。

我当然不敢反问你,那么对于你自己的人生,你满意了吗?是不是,你的那份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

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

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练成第一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

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

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

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的价值观不很相同。

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质也随着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在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什么你还是又注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你:“也算了!”

全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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