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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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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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

正正,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

同颜色的褥单,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

齐的地方稍加整理。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

着大家的箱子,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

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

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

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卢小龙

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

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

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能够

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

一下,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

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

到卢小龙的铺位前,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

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

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鲁敏

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她便转

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

盘一样,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

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

一眼没说话,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

应该挂一个厚门帘。”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

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

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

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

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

用水调稀,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

个一个挪动着,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

垫,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

面用屉布棉垫捂好,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

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

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

边的灶台上,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

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

她把锅端下来,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

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

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

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房

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

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

药。”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

间。”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

皮肉翻卷着,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

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

认真地抹起来。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

地照过来,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

亮,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

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

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一

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

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

筑堤、修梯田,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

上山干。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

们的工分。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

最高工分是十分,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

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

里,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

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

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吉安

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

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

烟也拖着波浪,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

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

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住着生产队的两个

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还有一个羊倌

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两

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看到姐妹俩担

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

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

羊群,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

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

度。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

道:“妹妹像个小伙子,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

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

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

“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

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

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是羊

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羊群

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顺老头腋窝

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

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

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

夫。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

歪,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

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

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

一些,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

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

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

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

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

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

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

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

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一

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

着。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十八

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

湿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

一步少一步。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

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

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

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

着,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

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

往上看,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

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这

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一圈

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

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

的土地,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

大多了。落到远处,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

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

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擦了

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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