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那样子很像是小孩头领着他的一群小伙伴玩打仗游戏。沈丽靠在汉白玉
栏柱上,用黯然而又有些湿润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约有三十来人,
排成三个横列,他们听着卢小龙讲话,不时透过围送的人群向广场四面张望着,
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想了想,决定走近些。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队列里
的人和围在队列周围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戴着帽子、蒙着口罩的陌生人,
卢小龙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来,沈丽在离地面还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上和卢
小龙的目光相遇了,卢小龙一眼认出了她。让沈丽感到欣慰的是,卢小龙毫不矜持
地、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领导他的
队伍,沈丽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围送的人群中。
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新军装、领章帽徽红艳艳的女兵,及至扭头相视
时,沈丽觉得面熟。那是一张皮肤通红而又多皱的老太太模样的面孔,沈丽想起
这就是卢小龙的同班同学华军,也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显然已经参
军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流露着对卢小龙的一份情意。
华军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沈丽,终于将她辨认了出来,她掠了一下从军帽下
露出的头发,又几次扭过头瞟着沈丽,神情十分复杂。有一会儿,华军眼睛直愣
愣地凝视着眼前,陷入朦胧的思想,而后又醒悟过来,止不住又扭头看一下沈丽,
然后转回头去看着卢小龙的队伍。看了一会儿,她很关心地走上前去对卢小龙说:
“他们还不来,就别等了,要不今天你们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卢小龙抬头
看了看阴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齐,当然不能出发。”华军说:“你们先
出发,我们留几个人帮你们等,他们到了,我们骑车驮着他们追你们去。”卢小
龙站在队列前面,神情认真地说:“再等等吧。”然后仰起下巴,对显出一些
松懈的队伍说道:“现在就是鲁继敏和鲁敏敏两个人还没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
齐,咱们就去天安门宣誓,宣完誓就出发。这会儿耽误一点时间,行军时加快一
点速度就赶出来了。”正在这时,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们来了?”
沈丽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远地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急急走来,近了,便看
出她们背着背包,无疑就是了,队伍活跃起来,再近了,鲁敏敏和她的姐姐鲁继
敏便出现在沈丽的视野中。鲁敏敏与一年多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是窈窕淑
女,现在粗壮笨拙,戴着棉帽,帽耳没有放下来,一身蓝棉衣,显出一种魁梧相
来。近看了,脸还秀气,因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着帽子,倒像一个健壮的
小伙子。看她转头和姐姐说话的样子,显然比过去的痴呆样有了进步。鲁敏敏
的姐姐差不多矮半头地立在妹妹旁边,挺黑的圆脸,黑得深沉的眼睛,两个人赶路
走得很急,额头在寒风中散发着白色的汗气。卢小龙很快把姐妹俩安排到队列里,
鲁继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鲁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后,卢小龙走上去,
像安排小孩一样双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调整着她前后的位置,使她在队列中站
妥贴。沈丽看到卢小龙微笑着对鲁敏敏说着什么话,鲁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
丝挺动人的腼腆的微笑,随着这微笑,鲁敏敏的脸颊红了。这时,沈丽多少觉出
了卢小龙正在扮演的角色。卢小龙还是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又是善良的,当他认
认真真地摆弄他的队伍时,让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领着他的小伙伴做游戏。不知
为什么,沈丽今天对卢小龙生出一丝与以前很不一样的感情,似乎她从小看着这
个男孩长大,对这个男孩的故事有着深切的关注与同情。沈丽觉出因为自己的到
来,卢小龙更加精神抖擞了,然而,在这空旷的天安门广场上,这一小群人委实
太冷清和渺小了。
卢小龙将队伍的高低顺序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准备带着队伍去天安门城楼前宣
誓。这时,两辆自行车在寒风中像两只鹞子一样顺风骑了过来,到了眼前,车一
支跳下来两个人,都是沈丽认识的,一个是宋发,一个是王小武,都穿着一身蓝
帆布工作服,他们在两年前抄过自己的家,后来,沈丽也不断听卢小龙讲过他们的
事。宋发和王小武走到卢小龙面前,说道:“听说你们走,我们特意向厂里请了
假,送送你们。”沈丽也便明白,这两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厂了。卢小龙和宋
发平平和和地说着话,宋发垂着目光很认真地听着,还不断点着头,似乎是在
极力表示对卢小龙所做所为的理解,他有几次点头点得非常有力,那一定是表明
对卢小龙所做之事的重大意义的深刻领会。
也正在这时,又有几辆自行车从广场西北角的长安街方向飞驰而来,有人翘
首望了一下,说道:“黄海和田小黎他们来了。”关于黄海、田小黎的故事,沈
丽早已听卢小龙讲过,那几辆车很狂荡、很桀骜不驯地在广场上画了一个弧形,
然后以很高的速度骑到纪念碑前,在卢小龙身后刹住。为首的那个瘦脸戴着眼镜的
想必就是黄海了,他屁股没有离车座,一脚支着地,有点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
“你们这就出发呀?”卢小龙点头说:“是。”黄海瞟了一眼站在卢小龙身旁的
宋发,宋发原本黑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一些,这时显得很不自然地说:“黄海,你
也来了。”黄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叫我也来了?我送卢小龙来了,
你干吗来了?”宋发息事宁人地嘿嘿笑了笑,卢小龙伸手拍了拍黄海支着车把的
手臂,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送行,我图个吉利话。”黄海扫视了一下站成三排
的队伍,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说了一句:“来送的人不多嘛。”卢小龙说:
“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弟兄们来了就行了。”黄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说
道:“你好赖也是咱们北京市的一个人物哇,还是市革委会委员呢,你带头下乡,
还不惊动一下?”说着,他又往广场四面看看。沈丽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灰天暗
地的空旷广场,麇集在这里的一群人确实显得太稀少了。
黄海身后的几个人都像黄海一样一脚支地双手扶把坐在车上,其中一个很秀
气的女孩,沈丽知道就是田小黎了。两年多前,在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
小龙时,这个女孩曾经是冲击纠察线的干将之一,沈丽那时见过她,她现在显得
比那时高了,大了,大概是因为她和这三十个背着背包的学生不十分熟悉,所以
她跟在黄海身后左右看着,还有些漫不经心地轻轻摁着哑了的车铃,然后,将车向
前滑行几步,到了卢小龙身边,仰着脸说道:“卢小龙,我还真想跟你们一起走
一段呢。”卢小龙笑着说:“那你可就给我增加压力了。”
田小黎说:“怎么会给你增加压力?我们肯定是给你们壮大声势了呀。”卢
小龙说:“你们开头跟我们走一段,走两天都撤了,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儿了。人
越走越多感觉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头蛇尾吗?”田小黎挠挠后脖颈,笑了,
黄海挥了一下手说:“天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了,你们该玩什么程序就玩什么
程序吧,我们送你们一程就得。”卢小龙说:“和你们说话,不能算耽误时间。”
他转过头,照顾地对宋发说道:“我都没敢通知你们,你们刚到工厂,怕影响你
们上班。”宋发说:“我是刚听说就赶来了。”卢小龙笑着用手一指围送的人群:
“他们我都没通知,都是听说了自己赶来的。”说着,他让一个高个子男生整队。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
一面红旗引着三十来人的队伍朝天安门城楼走去,围送的人群也尾随而去。
沈丽跟在队伍中,用与寒冷阴暗的天气相一致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故事。卢小龙永
远在认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这种时候又将黄海、宋发这些曾经叛离他的战友
团聚到身旁,还非常周到地调解彼此的关系,这不能不让你为他的精神所慨叹。
队伍来到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横向列队站好,又是那个高高的、略有些驼
背的男生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人都跟着掏出了红红的语录本,高个的男
生领着大家“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又按照当
时的必然程序“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
远健康”。然后,卢小龙站到队列前,神情认真地对大家讲话。
沈丽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呼啸的寒风中没有完全听清楚卢小龙在讲什么,她
只是觉得卢小龙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却依然保持了平静。他的讲话由于声
音不够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队伍松懈下来,然而,他显然很严肃地把该讲
的话都讲了。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巨幅毛泽东像举起了右
拳,三十来个人背着背包都举起了右拳,卢小龙每念一句话,全体就共同振臂高
呼:“我们宣誓。”有了十几次振臂高呼后,卢小龙转过脸来对大家说:“我们
每个人都不要辜负自己的誓言,好,出发。”又是那个高个男生喊队:立正,稍息,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迎着西北风领着队伍向着西
长安街方向出发了,围送的人群有骑车的,有徒步的,都在队伍两侧和后面跟随
着。卢小龙走在队列外面,黄海慢慢地骑着车与他并行着说着话,宋发推着车走
在卢小龙的另一侧一言不发。沈丽不时加快一点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着,她
要得到和卢小龙说话的机会,她知道卢小龙会给她这个机会。
寒冷的冬日,长安街上车辆稀疏,一派冷清,偶尔有些骑自行车的顶着西风
经过这支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便俯身一下一下
蹬着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
趣。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
楼房、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
意这支队伍,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
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
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黄海还是慢慢骑着
车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黄海的身后还是
跟着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
黄海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
蹬上车,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宋发这才
和卢小龙又亲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
经寥寥无几,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
是为自己走了。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
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了个头,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我
没想让你送。”
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她用手背
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你为什么不预先告
诉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
给你写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
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
嘛。”卢小龙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
沈丽想到什么,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
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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