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感觉,让马胜利想起了1958年大跃进时一首著名的民歌:喝令三山五岳,
我来了!
来到马胜利的宿舍,这里早已成为战斗的堡垒。门敞开着,迎面是窗户,两
边各摆放两个学生专用的上下铺双层床。每个床上都摊放着写好的大字报和大标语,
有些刚写好的就像帘子一样挂在上铺栏杆上。迎门顶窗接连地放着两张桌子,上
面放着毛笔、排笔和几碗墨汁。六七个男女学生正忙得团团转,有的俯身抄写大字
报,有的哗啦哗啦搬着纸张,晾晒整理着写好的大字报,还有的缩在靠窗的一
角正在构思新的大字报。马胜利显然是这里的首领,李黛玉怯怯地站在门口,看
着马胜利指东划西地大声分派任务,筒子楼里的每个学生宿舍似乎都充满了浓烈的
气氛。马胜利指着靠门的一个下铺说道:“这是我的床,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去联络点事。”他把李黛玉安置下,就踏着很重的脚步声跑下楼去了。
李黛玉坐在那里,看着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纸被哗啦哗啦从桌上拿起来,
晾到上下床铺上,地上,脸盆架上,实在晾不下,就晾到门外走廊上。浓浓的墨
香中,还能闻到马胜利床上散发的一股股汗臭。她看了看马胜利的床,一顶破蚊
帐脏乎乎地撩起着,蚊帐用麻绳吊在双人铺的四个角上,颇像一艘破船上的布顶篷。
床上是一领裂着缝的旧席,枕头上堆着臭烘烘的背心裤衩。一转头,就能碰到已
经撩起的蚊帐,蚊帐顶上还扔着几双臭袜子。视觉一旦准确告知了实物,嗅觉对
气味的分辨就更自觉了,臭袜子的气味熏得她肠胃乌烟瘴气地翻腾。视线穿过宿
舍里晃动的人与拿来拿去的大字报,可以看见楼下白灿灿的阳光照着大字报墙相夹
的甬道,那里密密麻麻的人流在五颜六色的大字报海洋中涌动,让她想起古代的
元宵灯会。
过了好一阵,马胜利端着两个大碗、一个饭盒热气腾腾地进来了,宿舍里的
人也都纷纷拿起碗筷饭盒下楼,屋里只剩下马胜利和李黛玉。马胜利递给李黛玉一
个饭盒,里边是土豆炒青椒,斜插着一把铝勺,又给了她一个馒头,说道:“先吃
饭,吃了午饭好参加批斗大会。”李黛玉心事重重地接过饭盒,她本想中午回
家看看昨夜通宵不眠的父亲。马胜利伸开黑粗的大手,说道:“你是不是在想你爸
爸?这一关你一定得过,要不你有什么前途?”李黛玉端着饭盒慢慢舀起一勺菜
来,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毫无道理地浮现出白居易《琵琶行》中两句并不衔接
的诗:“低眉信手续续弹”,“本是教坊第一部”。
马胜利很开胃地狼吞虎咽着,两个馒头就着菜一阵风就送到了肚子里。他又
在碗里倒点开水涮了涮,咕咚咚喝了一气,一抹嘴对李黛玉说道:“你怎么不吃?
嫌我的饭盒不干净?”李黛玉忙吃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同时便闻到马胜利那逼
人的狐臭,她尽量克制着用嘴呼吸。马胜利短短的寸头下那张黑大的脸庞正对着她,
又问:“李黛玉,你嫌不嫌像我这样劳动人民出身的人?”李黛玉赶忙摇头,同
时端起饭盒勉强吃了一口。当马胜利将饭盒与他个人联系起来之后,李黛玉在一
瞬间更增加了对饭盒气味的敏感。她现在每吃一口菜,都是向对方的解释与表白。
马胜利从桌边站起来,说:“你干脆坐到这儿来吃,我的床太乱。”李黛玉
又摇了摇头,表明她毫不在意。马胜利坚持着:“你坐过来吧,我也顺便收拾一下。”
李黛玉挪到了一个小凳上,马胜利三下两下将床上的臭袜子脏衣服一团,塞到枕头
下面,又把撩起来的蚊帐理了理,将席子拉整。席子下边露出了很旧的粗布褥子,
上面是农家气氛的红花绿叶。
马胜利在床上坐下,问李黛玉:“你真的对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嫌弃吗?”
李黛玉一边就着饭盒里的土豆炒青椒咬了几口馒头,一边坚决地摇了摇头。马胜
利拿起挂在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脸,又坐下说道:“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吗?”
李黛玉说:“不知道。”马胜利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看不起我的人。”说着,
他把毛巾重重地摔到脸盆里,准确无误而又有力的投掷,使得脸盆咣地翘起来又落
下去。马胜利接着说:“谁看不起我,我就看不起他!谁看不起我,我就打倒他!”
李黛玉被他恶狠狠的话所惊骇,呆呆地看着马胜利。
马胜利说:“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最想打倒的是什么人吗?”李
黛玉没有说话。马胜利一挥手说道:“第一,就是小白脸。”李黛玉有些不解地
看着他。马胜利做了一个凌厉砍杀状,说:“那些小白脸能说会道,脑袋瓜机灵,
会考高分,会讨女生好,我第一就讨厌他们,想把他们打得稀巴烂!”他停了停
又说:“你知道我第二讨厌什么吗?我第二讨厌资产阶级臭小姐,讨厌那些林黛
玉式的娇滴滴的臭样子。米娜那样的女人只要交给我,我立马扭断她的脖子。”
看着马胜利那硕大的下巴很凶恶地活动着,李黛玉不禁感到毛发悚立。
马胜利说得激动了,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又拉过一把凳子,近
近地坐到李黛玉面前,他一手在桌上重重地拍着,一手直指李黛玉的面孔,逼视着
她,说道:“你们不要看不起我。”李黛玉闻到了他那夹杂着饭菜气息的口臭扑
面而来。她不知道所谓“你们”
是指哪些人?连忙惶惑地摇摇头。马胜利接着说道:“你真的没有看不起过
我吗?”他挨得极近地盯视着李黛玉,眼白很大眼黑较小的眼睛显出了残忍和犀
利,李黛玉觉得自己的下巴和脖颈有几条筋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如果马胜
利再这样近距离地逼问她,她会浑身都抽搐起来的。
马胜利审视地盯了她好一会儿,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那下巴的颤动一定
传达到他手上了,他又一次问:“你真的没有看不起我吗?”李黛玉惊恐地摇了摇
头,摇头幅度之小,有如抖动了一下。马胜利继续盯视着她,说道:“你的下
巴怎么都打开抖了,你是不是怕我?”
李黛玉又惊惧地摇了摇头。她的下巴被马胜利托仰得十分难受,但是她一动
不敢动,似乎会有生命危险。马胜利松开手,说道:“只要你没有看不起我,你
就不用怕。”
他接着又说:“你知道,我第三恨的是什么人吗?”李黛玉眼睛直直的,思
想一片麻木。
马胜利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道:“我第三恨的,就是臭知识分子!”他把
一支搁在墨汁碗上的毛笔拿起来,远远一投,投到一个插满毛笔的大茶缸中,茶
缸一下子歪倒了,所有的毛笔都滚落出来,墨迹溅了一桌子,桌子上放的一卷黄
色大字报纸上也飞满了墨点。马胜利走过去一把将七八支毛笔握在手中,很重地
将笔尖插入茶缸,用力向下一摁,再拔出手来让李黛玉看,所有的毛笔尖都歪倒脱
落了。马胜利使劲抖了抖,使毛笔尖彻底脱离了笔杆,跌落在桌子上。他把这
些没有笔尖的笔杆竖在李黛玉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你看,这些毛笔没了头,还
有什么用?那些知识分子就仗着头脑里有点文化,一旦打掉他们的头,他们还有
什么用?”李黛玉看着他手中这一握笔杆,有好几支笔杆已经破碎,桌上瘫软
的笔头歪斜地布成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
马胜利顺手将破笔杆扔到墙角的纸篓里,拿起一块沾满墨迹的抹布擦了擦手
上的墨汁,又在李黛玉身边坐下,用非常和气的声音问:“我没有吓着你吧?”
李黛玉连忙摇了摇头,马胜利又十分温和地问:“你还吃得下吗?”李黛玉看了
看饭盒中的剩菜和手中的大半个馒头,一时感到十分不安。马胜利宽和地说:“吃
不下也不要硬吃。我估计你饭量不大,喝点水吧。”他拿起墙角的暖壶,给李黛
玉饭盒里倒水:“就这样冲点水当菜汤喝一口吧。”他用手指试了试壶口,说:
“水不是很热,要不要给你去打一壶?”李黛玉赶忙摇摇头。马胜利在床上坐下
了,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你不要怕我,我其实不坏,我只是爱憎分明。”
吃了饭,马胜利带李黛玉参加一个紧急碰头会。临行前,他对李黛玉说:
“参加会的是北清大学革命派的领袖人物,也是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先锋,我带你
去看一看,打开革命眼界。你不要说你爸爸是谁,什么也别说,万一有人问,只
说自己是北清中学的学生。”
碰头会在一个系的会议室召开,李黛玉心怀惊惧地坐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
北清大学革命派的第一号人物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性,戴一副眼镜,一张皱纹比
较多的干部脸,叫武克勤。她坐在长条会议桌的顶端,说话很沉稳。北清大学革
命派的第二号人物叫呼昌盛,学生,也戴一副眼镜,是一个颧骨高下巴尖的小白脸。
他的额头很长,眉毛上方的空白处似乎写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他的话急促激烈,
手势极多,对北清大学的文化大革命做着一系列战略部署。
碰头会议论的中心话题,是和工作组针锋相对地干。在这个碰头会上,马胜
利一点也不嚣张,他还远不是北清大学运动的头面人物,挤入这个高层次会议,
他已经倍感荣幸。
当有人把他介绍给武克勤时,武克勤很平和地看着他,问了几句话。他站起
来,十分恭敬地一一做着回答,并且表示:“你们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干。”这
一简单干脆的回答,颇得武克勤的好感,她示意他坐下,细声慢语地说:“我们
革命队伍中就要有一批敢说敢做的小将。”从这一刻起,马胜利就产生了对武克
勤的信赖感。第二号人物呼昌盛对马胜利倒没有过多的注意,他像首长一样发布
着批斗大会维持现场秩序的注意事项。马胜利被任命为批斗大会的纠察队队长。
下午,批斗大会开始了,几万人聚集在大操场上,扩音喇叭响起了高昂的革
命歌曲和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批斗对象被一排排揪上一人多高的主席台。批斗
的所谓一类对象,是罪大恶极的黑帮「1」分子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2」。
前者,是北清大学原校党委的主要领导成员;后者,是一批在全国范围内都很著
名的学者教授。仅一类对象就有七八十人,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铁板制成的大牌
子,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每个人的反动身份和名字,名字用红笔打着×。
当七八十个批斗对象分别被造反派学生摁成喷气式一排排站在主席台前沿时,
站在检阅台附近的李黛玉发现,这些沉重的铁牌子是被细细的铁丝吊在脖子上的。
从批斗对象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铁丝在他们脖颈上的勒痛。接着,二类批斗对象
胸前也挂着牌押上主席台,他们在一类对象的后面密密麻麻站了好几排。与一类
对象的待遇不同:这批人胸前挂的是木牌,名字也没有打红×,没坐喷气式,责
令他们自行弯腰90度。
李黛玉远远看见了身材高瘦的父亲,他脸色憔悴地被一同押上主席台,花白
的头发乱草一样垂下来。当他弯下腰时,也许是腰弯得不到位,被人用皮带抽了脊
背几下,他才符合标准地弯成了90度。
批判大会开始了,每批斗到一个人,就给这个人增加一顶一米来高的马粪纸
做成的大高帽。几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在台上拒不认罪,北清大学的副校长居然不
识时务地在左右的扭押中挣扎地立起身喊道:“我不是反革命,那些都是造谣!”
午后的斜阳放出逼人的热气,数万人的会场在酷热中立刻显出骚动来,人们
拥挤着上前要看个究竟。台上被批斗的人中也有人扭过头观看着这一幕。
对于这类对抗行为,立刻实行打击。一个粗黑魁梧的人飞身跳上主席台,抡
起闪闪发亮的铜头皮带,一个高举猛抽,就把两个人都摁不住的副校长打趴了下去。
对方似乎还想挣扎,又是几记“黑手高悬霸主鞭”的猛抽,打得他像一条无声的
蚯蚓在扭押下痛苦地蠕动着。李黛玉战战兢兢的目光看见,打人的正是马胜利。
批斗会往下的发展是,又有几个被斗的黑帮高声驳斥麦克风前的批判发言,
局面似乎失去了控制,大批的人拥上主席台对批斗对象展开了大规模的几乎是全
体性的毒打。皮带、拳脚、棍棒在烈日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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