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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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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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外北京和全国军民欢庆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的锣鼓喧天的镜头。他闭上眼,听

凭李秀芝那双柔韧的小手舒服地捏着自己的大脚,从去年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开始大

夺权,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后建立革命委员会,全国(除台湾)二十九

个省、市、自治区总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一片红”,在这样

一个全国性胜利的基础上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也是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两年多来

的革命搞得还算因势利导,顺理成章。刚才这些镜头引发了他朦朦胧胧的遐想,

居然连井岗山、爬雪山、过草地、延安土窑洞也都飘摇不定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开幕式上的镜头。他在林彪、周恩来

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个会场,目光从容地讲道:“这次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

是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绩是主要的,还是缺点错误是主要的?

要搞到底,还是不搞到底?大家议一议。”他一边讲话一边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手指

头,一条一条陈述着,好像慈祥的家长在给家里人算账。他在开幕式中还讲到

:“过去我们南征北战,那种战争好打,因为敌人清楚。

这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那种战争困难得多,问题就是犯思想错误的同敌我

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时还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决。“他还特别讲到:”上海

比北京强,一百二十万工人掌握局势。知识分子是粘土,板结了,不透空气,不

长庄稼,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办。不能一讲,就是臭知识分子,但是,臭

一点也可以,知识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他记得自己还讲

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

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当他讲文化大革命即将“全面胜利”的话时,却似乎有些疲惫。他总是喜欢

开始一件事情,发动一个运动,喜欢纵深推进,喜欢决战,喜欢夺取全面胜利;然

而,倘若这个“全面胜利”不是一场新的革命的准备,他就会觉得无趣。当他

讲到文化大革命即将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时,

明明是要从“大乱”走向“大治”,从破坏旧世界走向建设新世界,他却为这个胜

利感到兴味索然。好在到了风平浪静、建设红色政权和红色社会时,他便可以用更

多的时间看看书,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

云”,在大风大浪中搏击过来的人,一旦没了风浪,必然觉得单调乏味。当全

国上下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时,他却感到自己要闲起来,想到自己75岁的

年龄,他似乎应该把一个有一定模样的新社会留给后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里捏着脚,提问道:“现在说全国一片红,那一片红以前呢?

算什么颜色,能说是一片黑吗?”毛泽东的目光还在电视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

中,随口答道:“一片红以前就是一片不红。”“不红是什么呀?”李秀芝嘟囔

着问。“不红就是不红,灰的、黄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红。”毛泽东回答。

李秀芝问:“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国吧。”毛泽东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

说道:“就是。”

毛泽东又看到自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全体会议上的镜头了,脸色比较阴郁。

那一天,全会审查和通过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向八届十二中全会提交的《关于叛徒、

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画面上响起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经过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广泛揭发,专案

组的深入调查,大量的物证、人证、旁证,充分证实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

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

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在播音员源源不断的声音中,毛泽东的

注意力却在自己在大会的形象上。他面对着整个会场,目光越过人群,在用一种从

容的表情听着对刘少奇审查报告的宣读。有了证据确凿的材料,将刘少奇完全彻底

地打倒,这是证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这个审查报告的分量,

这个审查报告拿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一切对文化大革命持有异议的人都会噤若寒

蝉。揪出这个内奸、叛徒,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应当的;而将这个内奸、叛徒结

结实实地打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够的威严。

他不曾想到,能够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还要归功于江青的努力,他知道

江青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坐着。有了这份材料,他就可以封住党内一切反对派

之口了,所有的与会者大概没有人能够对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他的目光虽然

没有聚集于会场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他分明知道那几个“二月逆流”的干将

都在什么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

他是家长,当他从容面对整个会场时,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好像他做了

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又是冷漠的历史沧桑感。毛泽东体会着

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慈严兼备的,他容不得这个家族中没有规矩,他不得不将

敢于威胁家长地位的人驱逐出这个家族,当他完成这个驱逐时,家族中的全部成

员便都听话了。他从容不迫地向历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想到一

年多前,党外人士沈昊曾经给他写信,建议“毛刘团结”,他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

冷笑。他有古往今来的政治智慧,会把文章做得起承转合、从容不迫。他想到

了中国历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

璋、康熙、乾隆,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干,而他则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气更委婉,

政治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会有天衣无缝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热水,他也又一次抬脚落脚试着水温,将

脚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双小手料理着他的一双大脚,他料理的则是整个天下。

电视上又出现了林彪讲话的镜头。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依然用家长

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会场上方。他似乎在听一个表现比较忠

诚的子女汇报工作,他并不太在意林彪讲些什么,他不过是用林彪的忠诚与积极

做一个样板,教育这个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治国之道,赏罚二字。将刘少奇永远开

除出党,而将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赏罚;这

个赏罚就是让全党全国知道,不该如何做,应该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边认真

规矩地讲着话,他听到林彪讲:“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

最小。”听到林彪讲:“我们一片红,等于欧洲一片红。”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

讲话中还讲到:“从古到今,四次文化革命运动。第一次是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

影响人类两千年,但同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较起来,微不足道,是小巫见大巫,

没什么了不起的。第二次是资产阶级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纪以文艺复兴

进入了繁荣时代。

第三次是马克思主义。这三次都没有毛主席领导下的这次文化大革命伟大,

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泽东知道林彪对这个讲话做了充分的准

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对这种出语惊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

为意,在他的心目中,林彪这一派宣扬也并非过誉之词,几千年的人类史在他心

目中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曾经写过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劈头第一句就是:”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那不过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几个

洲几个洋吗?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吗?不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吗?他治理了一个八

亿之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治家统治的人口,不就是顺手做来随心所欲吗?

林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地坐在那里讲着话,毛泽东能够觉出自己的魁梧,也

能觉出林彪的单薄。林彪虽然被称为“林副主席”,也掌握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物,

然而,在这个会场中,林彪的影响仍然与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在与会的近二百人中,

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有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这样的人物,还有穿军装的、

不穿军装的各式人物,还有像陈毅、李先念、叶剑英这样的右派人物,不同的人

物相互制约汇合在一起,才是这个会场。这个会场又象征着全国的政治局势,林

彪不过是这些人物中的一个,毛泽东甚至觉得林彪像一个桩子立在那里,除了为

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帮衬他外,他与整个局势还有些格格不入。当林彪在会场上坚

定不移地宣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时,不过像一个在课堂上念自己优秀习作的学

生,因为有老师的支持,他便有了一切光荣,满课堂的其他学生对他有诸多不服

气。想到这里,毛泽东便又一次有了要进一步栽培林彪的怜惜之心。作为一个大

政治家,他从来对军权十分敏感,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点军权,还远

不构成任何威胁,现在,需要给林彪这样敢打棍子的人撑腰。

当最后看到自己昨天在闭幕式上的讲话镜头时,毛泽东不由得慨叹道:“我老

了。”李秀芝蹲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毛泽东,说道:

“电视没照好。”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看到自己有了前几年不曾有的苍老

之态。李秀芝把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把脸盆拖到一边,然后拉

过一个小板凳坐好,将毛泽东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进行干搓和按摩,一

边按摩一边说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毛泽东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

脚连脚脖都被烫得通红,李秀芝正在起劲地按摩着,用手指头、手指关节和手腕

按摩脚背、脚底、脚侧和脚脖,按摩的力度让毛泽东经常不由自主地有一点躲避。

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着这双脚的承受力,掌握着按摩挤压的力度。为了不让毛泽

东感到脚冷,按摩左脚时,便将右脚用一块干毛巾包裹起来,暖在自己的腿上,

按摩右脚时,又将左脚裹上。为了用得上力,她还不时移动一下凳子,挪动自己

的身体,转换着按摩的角度。每到这时,她就将毛泽东的腿脚轻轻抬一下,当她

挪动毛泽东的腿脚时,经常像安排两个驯服的小娃娃一样,一边用力按摩着,一

边随意搬动着。此刻,她用食指关节用力顶着,顺序按摩毛泽东的脚底,因为用

劲,小脸涨得微红,沁出细汗。

毛泽东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说料理这双脚料理出了感情?这双

脚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独立的意义?”李秀芝说:“那当然。这双脚多伟大呀,全靠

它。”毛泽东摆了摆脚,那意思跟摆手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说,你是将

这双脚和我这个人区别对待了?”

李秀芝抬起头看了一下毛泽东,说:“和人有联系,也有区别。”毛泽东问:

“只对脚是这样吗?”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肩膀,也是我经常

捏的,也捏出感情了。”“还有呢?”毛泽东问。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泽东,说

:“还有您的头和脖子,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都没这双脚的

感情深。”毛泽东问:“为什么?”李秀芝一边继续用力用食指关节顺序挤压着

毛泽东的脚掌,一边说道:“脚多好啊,多忠厚老实啊,你什么都靠它,它默默无

闻,无名英雄,没有它你就立不起来。”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挺有哲学味道

的嘛。”李秀芝得意地一笑。

毛泽东看着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脚掌上下摆了摆,表示爱抚,然后笑

着说道:“小李今天让我认识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么,就会对什么有感情。”

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目光

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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