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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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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咂一咂嘴,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红地伸出筷子,

挑挑拣拣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夹起香肠、松花蛋、黄瓜或者西红柿,动作分明地丢到

嘴里,很香地咀嚼着,同时,再夹一两口菜,将口腔塞满,嚼得更饱满、更有力、

更有味。然后,就会很有节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

一口。当嘴唇很有力地品尝着烈酒的味道时,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

子,在每个盘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喝酒与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张

一弛的,有种男人的声色。而母亲则是流水账一般毫不在意地吃着,眼睛看着父

亲,心思在说话上,喂肚子是一个按部就班无所用心的程序。

母亲是善良的,质朴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父亲在政治中、生活中将男人的

有板有眼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则将女人的善良、质朴与粗枝大叶表现得十分极致。

父亲在一切正式场合都十分注意章法、仪表、形象、规矩、分寸及影响,十分注

意照顾各种关系,母亲则总是一派家常,从不在意各种章法和规矩。常常在一个

十分讲究礼仪的酒会上,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们妙趣横生地交谈,

母亲会突然毫不顾忌地抬手指着父亲说:“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个米粒,擦掉它,

看着别扭。”这种做法常常会使父亲感到难堪,然而,他有一个好涵养,再加

上对母亲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着,很风趣地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然后,更风

趣地和大家说话。这时,坐在饭桌上的胡萍就会为母亲难堪,为父亲抱屈。倘若

她处在母亲的角色,她会得体得多,会把父亲照顾和陪衬得好得多。母亲经常让

人想到小县城的善良妇女,端着笸箩在阳光下挑拣着豆子里的石头,或者在阳光

下缝着针线。其实,母亲并不擅长针线,每到父亲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针

线,喝令父亲将衣服脱下来。那时,母亲就会马马虎虎地从父亲身前走过,唠唠

叨叨地说道:“你爸爸自己就会缝。”父亲这时照例是有一份好涵养,他呵呵呵

地很美地笑着,脱下衣服交给胡萍。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似乎更显

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虽

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

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原

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

八糟的东西。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

小心后仰身,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

一下。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

自由的兴致。

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分析政

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

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

完成了,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

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

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

个饺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煮熟

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

的皮显得很有弹性,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

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

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

沫、汁液、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

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

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

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手中的瓷勺在碗

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

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

慢,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有自己的汤碗,朦朦胧胧中多少有些忘记了父亲和

母亲的存在。父亲兴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顿,听到父亲又“吱”地喝了一口白

酒,放下酒杯,一双红木筷子伸出来,在几个菜盘上游荡着,夹起几筷什么菜,

又充实了一阵咀嚼,这阵咀嚼完成后,父亲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拿起酒杯,

而是用筷子轻轻敲点着胡萍面前的菜盘子,落下一句关心的话:“萍萍,是不是有

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母亲的目光也照过来,说:“萍萍,想什么呢?”

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

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

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

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

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

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

泪,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

地看着她,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

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

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正值北京夏

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

关了,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

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

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

门开着,挂着一方花布门帘,遮去了门的中段,留下上边的空缺,可以看见

门厅的房顶,下边的空缺在床上平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间里的地面。大

概是不愿意细想北清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她对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

吃惊的细致观察。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也从没有

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印象深刻。窗外偶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溜进来,不觉凉意,

但见花布门帘轻微拂动。父母房间的窗外有路灯,做门帘的这块小花布微微透着亮,

天蓝的底色上有些绿叶红花,绿叶红花很碎小,眯起眼来凝视时,使人想到浩渺

的宇宙和铺满草莓及野花的草原。

已经后半夜了,听见父母那边双人床上响起较重的翻身声,接着,隐隐听到

父亲的声音:“太热了,不好睡。”又听到大蒲扇摇动的声音,一开始比较缓慢,

像是母亲躺在床上摇,接着,隐隐听到父亲在床上坐起来,趿拉上拖鞋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速度较快的烦躁的摇扇声,一听就是父亲接过了扇子,扇着满身的热汗。

又接着,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的声音,又听到他在藤椅上坐下

的吱嘎嘎的声音。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摇了起来,偶尔还听到父亲

用蒲扇拍打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父母的说话声。床在门边贴墙放着,

藤椅则背靠着窗,胡萍听到较近的母亲和较远的父亲之间说话的声音,从自己床

上,贴地可以看到父亲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时隐时现的蒲扇。父亲说:“我们光

顾自己高兴了,忘了多问问萍萍的事。”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她自己

又不讲。”父亲摇着蒲扇扇着,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亲说:“现

在是革命,不能讲小资产阶级自尊心。”父亲用蒲扇拍了几下小腿,稍有些不满

地说:“将心比心,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闭了一下眼,觉得眼

睛潮湿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龄。

听到父亲从藤椅上站起来的声音,贴地望过去,看见父亲在屋里慢慢走来走

去,可以看见他胖胖的小腿正面来背面去。父亲站住了,又摇了几下蒲扇,说道

:“咱们的孩子又和别人家的孩子情况不太一样。”母亲唠叨地说道:“她自己并

不知道。”父亲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照顾她的自尊心。”母亲说:

“是你光顾高兴自己的事了,忘了多关心她,这会儿又来教训我。”父亲使劲地摇

了几下蒲扇,蒲扇吱嘎吱嘎地轻微响着,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恼火地说道:“好

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

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

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

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

音。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

的屏蔽后,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

便的声音。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

父亲脖颈上的情景。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

来,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

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这次呼昌

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

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

061

第六十一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

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

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两边

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

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

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

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工宣队统一安

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

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寥寥落

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

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

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

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

平了,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

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上面又

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

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

到启发,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

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

罪行。他说,他早就觉得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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