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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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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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胡萍

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

“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

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

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

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中间挤挤地

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

门窗敞开,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

感到十分闷热。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

馅饺子。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

对、三对、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父亲微

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

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

亲下垂的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

的弯弯的“八”

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

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饺子粘住的边就被

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

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

楦出一个孔,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

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

开,“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

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

粉的案板上揉一揉,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

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

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

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

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

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整理排列着

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他们絮

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

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

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在一

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

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

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

晚,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当她

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

稠密的地方,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

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

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

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

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很快又被捏细捏

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一排刀切下来

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

板上。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

地熏着她,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

中,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

爸爸的拿手好戏,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

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

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

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

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

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

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

亲,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

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这种

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

们从小抱养的。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她便始终以毫无破

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

识分子干部的气质。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

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

毛巾,村口的小学校,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

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还让

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

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在十三陵

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父亲抱着她一

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

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

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

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抱着这样的头,

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

服,很踏实,很可靠。

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

石雕挥手致意。

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

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却使她

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和父亲黑红

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

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也便非常清楚

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只是慢

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

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上,有一个门槛高一点的大门,里边是四四方方

的青砖院落,比较干净又比较陈旧,里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个小女孩在院落

里孤零零地站着,谛听着街上走过的骡马和人群,时而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一看,有时也大着胆踮起脚拔开门栓,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一会儿

又将门关上,插上门栓,飞快地跑到房子里,再过一会儿,又会探出头来,慢慢

迈过门槛来到院子里。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间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

仰望天空,天倒是蓝蓝的,这就是儿时的母亲。

她转头看了一下门厅里一人多高的椭圆形穿衣镜,那里浮现出自己早已看过

无数次的相貌。她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自然弯卷着,皮肤白白的,透着一点红,

眉毛和眼睛弯弯的、细长的,波光流动。她和父母确实不像,当她将目光又落回眼

前时,看到自己一双手白皙而柔软,它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脸上,都会给对方没

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觉。这块嫩豆腐现在就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荡着,不知

哪个坚实的托盘能够托护住她。

胡萍将最后一张皮擀好,有点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后,收拾走擀面杖、面

盆,将案板上多余的干面粉扫入面碗中,将面碗放到一边,扩大了排放饺子的地盘。

她坐下来,帮父母包最后几个饺子,当碗里的最后一点馅被刮净,分到最后三个

饺子皮中后,他们便一人一个将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码在案板上。母亲立起身来说

道:“胡象,你把凉菜弄出来,我准备下饺子了。”包好的饺子都端到厨房里去了,

圆桌被抹净了,父亲将切好的香肠、拌好的黄瓜摆上,又将松花蛋剥壳切好,配上

姜丝,倒上酱油,再添上一盘糖拌西红柿,将三个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将一罐

糖蒜放在桌上打开,第一锅饺子已经热气腾腾盛到了两个大盘里,端上了桌子,

这顿团圆饭就这样开始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招呼着母

亲从厨房过来,先完成团圆饭的第一道程序:三个人举起了玻璃杯,胡萍与母亲

碰杯,与父亲碰杯,父亲母亲相互碰杯,三个人同时碰杯。金黄的啤酒在带有红

色花纹的玻璃杯中漾着灯光晃动着,倾入口中,给胡萍带来秋天在阳光下划船荡

桨的摇晃感。

父亲又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声干了杯,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

很有口劲地品尝起香肠、松花蛋及拌黄瓜来。一阵有滋有味的咀嚼后,他夹起一

个饺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来。吃了几个,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着,

用筷子照顾着每一个盘子。

他精神饱满的目光、满脸的红光及嘴里喷出的酒气,都显出男人有声有色面

对酒菜时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饭桌是男人自信的场所之一,胡萍接着就想到

了男人自信的另外两个场所: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政治上。而父亲在床上的

自信势必联系到母亲,这是让她极为厌恶、不愿思想的事情。一瞬间,呼昌盛那

食肉兽一样精瘦凶悍的样子抢占到眼前。她倒从来没有发现过呼昌盛在饭桌上兴

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经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现在是“虎落平

川被犬欺”。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现在不愿细想的,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

样的柔顺供养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饭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

或许都需要女人的柔顺做供养才行。

看着父亲敞开胸怀面对酒饭的豪迈样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亲了。当自

己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时,母亲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边唠唠叨叨和父亲说着话,

一边随随便便地夹着香肠、黄瓜及饺子。男人和女人在饭桌上的表现迥然不同,

父亲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声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还很有力地

咂一咂嘴,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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