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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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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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政治头脑,甚至想独自做出政治业绩,然而,她最愿意的还是像宋庆龄辅佐孙

中山那样,辅佐一个伟大的男人从而成为伟大的女人。这样,她的目光又落到呼

昌盛的身上,他正在和身边其他大学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低声交谈。

她的妇科也为她和呼昌盛的感情做出了奉献。这种奉献的表现之一,是她几

次月经不来。这使她非常紧张,怕是怀孕了,她曾经冒充已婚女子去医院做了检查,

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呼昌盛也跟着紧张,他这个造反派领袖也承受不了这样

的事实。虚惊过去之后,呼昌盛便揶揄她说:“你这是搞假怀孕。”今天她突然明

白了,“假怀孕”也是一种妇科反应,假怀孕和真怀孕一样,表明一个女人为爱

情做了奉献,表明爱情在子宫里已经开过花、结过果。在没有和呼昌盛发生男欢

女爱之前,她很少有月经推迟的现象。看来,一个女人总是利用自己妇科的反应

在述说什么,妇科的反应可能就是女人最特殊的相貌。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

种女人的自怜自爱,同时也便觉得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定要设法使自己

柔软的身体躲藏在结实的贝壳里。

批判大会在一片革命口号中结束了,几十万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四面泛滥。

透过大操场四周的树木及楼房,看见一股股稠密的人流向四面流去。大操场上人

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还密密麻麻地拥挤蠕动着。几百个黑帮在臂戴红袖章的红卫

兵的押送下鱼贯撤出,一大群红卫兵裹着王光美也离开了主席台。胡萍听说还要

对王光美进行审问,便跟了过去。那边数十万人还没撤净,这边的一栋教学楼内,

一场审问已然开始。

王光美被红卫兵围在一间教室的中间,教室门紧闭,整个教学楼的大门也有

专人看守,胡萍进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困难。当她进入教室后,审问早已在进行之中。

王光美神情疲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比较镇静的态度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气势汹汹

的问题。胡萍挤到人圈的第一排。过去,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过王光美的

形象。看过王光美作为国家主席夫人同刘少奇一起出访东南亚的纪录片后,王

光美成为她特别感兴趣的人物。现在,王光美近近地站在面前:修长的个子,即

使在批斗中也显得很好看的面孔,带着一股资产阶级味。

有红卫兵问:“刘少奇是反党头子,你知道不?”王光美想了一下,回答道

:“毛主席十一中全会上没有这么说。”可能觉得这一句申辩会激怒红卫兵,她紧

接着说:“十七年来,成绩是毛主席的,刘少奇是第一线,有错误是他的,他负责。”

胡萍盯着王光美,王光美的这个回答应该说是很顽强的。又有一个红卫兵拿着手

中的皮带指着她说:“《红旗》上戚本禹的文章你刚才说你同意,那刘少奇是否是

修正主义一套?”胡萍知道,红卫兵这里指的是戚本禹写的《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

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她在看王光美如何回答。王光美回答

道:“批判刘少奇《论修养》一书是唯心主义等还可以,说他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等

我还想不通。”有红卫兵又问:“修养和赫鲁晓夫是否一样?”王光美回答:

“有某些方面是一样,但也有合乎马列主义的。”刚才提问的红卫兵立刻接着说

:“这不是修正主义吗?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红卫

兵问:“戚本禹的文章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王光美回答:“从批《清宫秘史》

和肃清刘少奇影响是好得很,但有些事实我有保留,是假革命、反革命我未认识

到。刘少奇从来没有讲过《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

胡萍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光美,她有些佩服王光美的勇气。在北清大学不

到一年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不知道批判过多少“黑帮”、“反动的资产阶级学

术权威”和“牛鬼蛇神”,并没有几个人敢像王光美这样每句话中都有着对抗和保

留。红卫兵又紧接着问:“难道《红旗》杂志的文章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吗?”王

光美停了停,回答道:“我不知道毛主席亲自看过。”红卫兵又问:“你相信不

相信中央文革?”王光美抬起头垂着目光回答道:“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中建

立了不朽的功勋,总的来说是相信的。每个成员是否都相信,那我有保留。”这

句话多少激怒了红卫兵,有人指着她训问道:“戚本禹文章的结论是中央文革的,

你拥护中央文革吗?”王光美回答:“那为什么不以中央文革的名义发表呢?”

这句话很有些激怒在场的红卫兵,有人举起皮带,抽了王光美脊背一下。又有红

卫兵说:“不打她,接着审问她。”一个红卫兵便立刻指着她发问道:“刘少奇

看了戚本禹的文章是什么态度?”王光美想了想,说:“刘少奇反正不是反革命。”

这时候,又拥进来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对王光美的审问暂时中断了。胡萍看

着骚乱的人群中站立的王光美,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对她的敬意。她知道这个敬意

是超阶级的,然而,她想,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是否能够这样坚强不屈呢?

倘若有一天呼昌盛被打倒了,牵连到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呢?

晚上,她将这个联想告诉了呼昌盛。当时,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核心组的一

拨人正围在一起,弄了几只烧鸡,几瓶葡萄酒,碰杯庆祝白天革命的胜利。胡萍

坐在呼昌盛身旁,在一片喧嚷嘈杂中把这话低声对呼昌盛讲了。她说:“我觉得

王光美挺有骨气的,没说一句对刘少奇不利的话。”呼昌盛一边油晃晃地撕咬着烧

鸡腿,一边问:“真有一天我被打倒了,审问你,你能做到像王光美这样吗?”

胡萍想了一下,说:“如果你对我那么好,我就能做到。”呼昌盛说:“什么叫

那么好?”胡萍说:“如果你像刘少奇对王光美那样对我好,咱俩结了婚,又生

了孩子,我跟着你也光荣了一番,那时你如果被打倒,我肯定和王光美一样。”

呼昌盛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胡萍。

注:

「1」风景这边独好毛泽东诗词《清平乐。会昌》(1934年夏)“东方

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

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

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2」风展红旗如画出自毛泽东诗词《如梦令。元旦》,参看第二章「4」。

051

第五十一章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刘少奇还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光美从昨天下午被造反派骗出中南海,后来听说是今

天要召开批斗大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了。这种等待充满了麻

木的担心。终于听到院门口有声响,似乎有脚步声进了院子,但随即又消失了。

刘少奇谛听着,想了想,站起来走出了房门。

星光和灯光朦胧映照下的院子中央,王光美正扶着一棵小树喘气。看到刘少

奇,便立直身体,昂起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一点都没有受

伤。你吃饭了吗?”

她显得比较轻快地走上来。刘少奇说:“我在等你一起吃饭。”王光美一边

扶着刘少奇的胳膊往里走一边埋怨道:“等我干什么?到时间你就应该吃饭。好

了,咱们一起吃吧。还要做点什么?我来弄。”她先到餐厅看了看,有大米粥,

馒头片,咸鸭蛋,酱豆腐,酱瓜。王光美说:“我再炒个鸡蛋吧。”刘少奇上下看

着她说:“不着急,你先洗洗吧。”王光美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风尘,米白色的旗

袍早已脏污,手上也是一片乌黑,便说:“也好。我冲一下,咱们就弄饭,一起吃

饭。”

王光美进了卫生间,响起一片洗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洗完澡,将湿漉

漉的头发在后面扎起,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换了一双拖鞋,很清洁地出来了。

她似乎把里外一身肮脏的衣服连同一天一夜的遭遇与疲惫都扔在了湿气腾腾的卫生

间里,看着刘少奇神情阴郁的面孔说道:“你用不着那么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

批判一下也就过去了,造反派的能量总要找个地方释放。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说着,就围上一块碎花布围裙,利利索索地走进厨房。厨房里很快响起了一片炒

菜的声音。从这个月起,中南海的造反派把一切内勤人员都赶跑了,这两天他们

开始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洗衣服。好在早就没有什么党政国务需要他

们操持,每日自己搞家政家务,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转眼,王光美端着几个

盘子从厨房出来,嫩黄的葱花炒鸡蛋,焦黄透白的椒盐豆腐,虾仁烧白菜,生气

盎然地摆在了饭桌上。两个人坐着吃饭,筷子拿在手中,却先说开了话。

刘少奇询问了一天一夜的详细经过,王光美便将整个批判、审问的过程用比

较平静的口气如实叙述了一下。她知道刘少奇关心批判、审问的整个情况,提的

什么问,定的什么调,这是他进行政治判断所要依靠的凭据。当全部情况讲述完了,

王光美才发现,刘少奇从始至终只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其余的饭菜都没有动。王光美说:“先吃饭吧。要相信历史,相信时间。”她夹

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又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椒盐豆腐,也

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说:“你尝一尝,看我经受了一天批判后,做饭是不是

还保持了良好的状态。”刘少奇目光沉重地盯着眼前,没有什么表示。王光美又将

咸鸭蛋磕开,挑出里边油红的蛋黄,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大米粥上,“炒菜不吃,

吃点咸鸭蛋、酱瓜,喝碗粥吧。”刘少奇抬起眼,阴郁地看了她一下,说:“你吃

吧,我不想吃。”王光美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着刘少奇说:“形势确实不那

么乐观,可是,黑白总不会完全颠倒吧?”刘少奇目光凝冻地慢慢摇了摇头。他是

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对目前的处境不敢存丝毫侥幸。他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

着王光美,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菜盘,说:“我一天没动,没胃口。你被折

腾一天了,再吃点吧。”王光美摇了摇头,说:“我也吃不下。”

王光美将饭桌收拾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是十一点多了。王光美说:

“休息吧。”

刘少奇看了看她,说:“你先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王光美想了想,说

:“我先躺一会儿,如果你还不睡,我再起来陪你。”刘少奇点点头。王光美进了

卧室,躺下了,才一会儿,就听见她打起了呼噜。她平时是从不打呼噜的,看来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刘少奇慢慢走进卧室,床头灯还亮着,王光美已经睡得很沉,

她仰躺着,被子盖在胸口下,一只胳膊放在胸前,一只胳膊就平伸在床上,头陷

在枕头里,还没干透的头发显得十分零乱。走近看看,发现她一脸的疲惫。刚才

硬撑着微笑,还看不出什么,此刻睡着了,一天多来的紧张、惊怕与劳累全写在

了脸上。那张脸一下多了许多皱纹,露出衰老之态。刘少奇站在床前,心情黯然。

当一个男人不能保护女人,还要女人受到牵累、替自己去承担压力时,委实是件

很痛苦的事情。王光美的鼻咽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张着嘴呼吸着,响着一下又

一下的呼噜。这样打着呼噜睡很不舒服,刘少奇很想让她侧过身来睡,又怕惊醒她,

想了想还是拧灭了床头灯,慢慢走出了卧室。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将台灯打开,在当天的台历上记下几个字:“王光美

去北清大学接受批判,晚九点半回家。”然后,又简单写了几个字,表明这次批

斗大会和审问的大致情况,“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

“最大的反党头子。”“《论修养》。”

“对中央文革的态度。”接下来,他的思绪陷入无从开展的停滞状态中。文

化大革命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全国的形势,也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但实际

上越来越难以进行这样的思考了。台灯光照下一片静默的黄晕,他呆呆地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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