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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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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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

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

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

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

东西一样不能带走。”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

“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便有一些

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将一根

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

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

然后,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

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

走过时,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

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黄海瞪起眼

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

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

难平息下来。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而任何反抗必将

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宋发

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

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

阻都显得无济于事,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

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

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打倒中央

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

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凄惨的

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在

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

场,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

下自行车,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他们要求公

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

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

上冲去。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

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一百多人

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

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

一天的消耗,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

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

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

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便

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当他睁着凸起的

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

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他们便骑

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

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

来,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

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

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带着

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

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钉

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

廊里的灯,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

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

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周围是

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

味。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

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

没有亮,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

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

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黄海的父亲留着

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黄海的母亲

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壁柜

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

璃早已打碎,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

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樟脑球的味道夹

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

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

他用手摁了摁裂纹的玻璃,碎玻璃发出裂纹磨擦的响声。接着,就有一块碎玻璃

摇摇欲坠。他想了想,便把那块碎玻璃拔了出来。这条碎玻璃像是一把漂亮的玻璃

匕首,黄海拿它比划着自己手腕的静脉,说道:“这一割,也就玩他妈的命了。”

说着,他将玻璃往墙角的书柜摔去。听见玻璃匕首落地摔碎的脆响。阳台门没有

闭紧,他走过去拉开纱门,又推开外面的玻璃门,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阳台上。

田小黎跟着黄海灰灰暗暗地走过去,看见外面一栋又一栋楼的灯火,同时也便看

清了这个阳台很大很长,一直贯通到餐厅。她这才想到,餐厅也有阳台门。阳台上

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摞碎报纸在掠过阳台的风中不时掀起一两页。黄海看了

看楼下,说道:“这是四层楼,不想活了,跳下去也是一个玩命方法。”田小黎

在黑暗中看了黄海一眼,黄海便拉开阳台门,进到屋里。

两个人又走进套间。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放着沙发、书柜,里屋就是黄

海的房间了,有单人床,有写字台,有书柜及衣柜,一角还堆着一些零碎,其中

有一个婴儿床,里边有一些什物。黄海拍了拍婴儿床四面的红蓝围栏,说:“这是

我小时候睡的。”这两间屋灯也碎了,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写字台上玻璃板在绿油油

地发光。月光像一个悄悄的伴侣,提醒夜晚要注意的事情。黄海过去摁了一下台

灯,居然亮了。玻璃板下压着黄海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些是他与父母的合影。

田小黎站在他身旁,跟着看了看。

他们又踏着一地的书籍报纸去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黄海拍了拍门,说:

“这是卫生间,可以上厕所,可以洗澡。”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厨房。厨房

里更是一片黑暗。拉开灯,看见水龙头、水池子、煤气罐、煤气灶、案台、碗柜

及布满油污的纱窗。水龙头上掖着几团抹布,一块肥皂已经干得裂缝。黄海拉开碗

橱,看了看说:“有鸡蛋,有挂面,还有葡萄酒,咱们喂喂肚子吧。”田小黎说

:“不饿,等一会儿吧。”

两个人来到套间外屋的会客室里,把大沙发上的书籍、报刊推到一边,相挨着

坐下。月光从背后斜照过来,落在左侧的墙上,他们此刻都处在晕晕欲睡的状态中。

田小黎早就知道黄海的父母均被打倒,然而到底是什么情况,平时是不谈的。此刻,

黄海自己说道:“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心脏病,住着院。10月份被揪出来斗,

心脏病发作,死了。妈妈是前几天跳楼自杀的。”田小黎看着黄海,一时不知说什

么好。黄海扬了扬下巴,说:“就是在那个卧室的阳台跳下去的。死的也不利索,

她没看清楚,跳下去又卡在树上,送到医院内脏破裂,抢救难受了三天才没了气。”

田小黎背着月光扭头看着黄海,似乎是安慰地说道:“我父亲也被打倒了,妈妈现

在还说不准。”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话了,就这样坐着。

田小黎看着黄海那呆呆的样子,想到他过去才华横溢地在北清中学贴出的头

一批大字报,不禁十分同情。她伸出纤秀的小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黄海的手背,

在安慰对方的同时,自己却走了神。黄海凶狠地叹了口气,一下站起来,走到厨房。

听见他打开碗柜,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两瓶葡萄酒提了过来,

还拿来了两只刚刚冲洗过的高脚酒杯。他把茶几拉过来,把酒瓶酒杯都搡在上面,

坐下后,用牙一下咬开瓶盖,咕咚咚倒满了两杯,说道:“来吧,解解闷。”田

小黎也跟着拿起了酒杯。黄海仰脖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和田小黎潦草地碰了碰

杯,说道:“为友谊干杯。”说着,一仰脖干了。田小黎直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

也端起酒杯,慢慢地把这杯酒喝了下去。

月光照着茶几上的红葡萄酒,像是暗黑的血一样神秘阴重地荡漾着。黄海又

给两个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拿起杯说道:“来,干了。”田小黎举起酒杯,黄

海一仰脖又干了,田小黎也咕咚咕咚干了。当第三杯酒斟满时,田小黎看着黄海

问:“中央文革打得倒吗?”黄海说:“毛主席倒不了吧?”田小黎立刻摇头,说

:“那当然。”黄海说:“那他们就倒不了。”

田小黎看着他,问:“那咱们反什么呀?”黄海说:“活着干,死了算呗。”

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把酒杯搡到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

倒起了第四杯,“以后,咱们就是狗崽子。”说着,将酒瓶墩在茶几上,酒意朦

胧地看着田小黎。

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用左手摸了摸因为失去眼镜而视力不甚清楚的眼

睛。放下酒瓶,又拿起酒杯,端到面前,对田小黎说:“接着喝吧,今朝有酒今朝

醉。”田小黎有些迟疑地端起酒杯,看着黄海一饮而尽,她想了想,也仰起脖喝

开了酒。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嗽没止住,黄海随随便便地伸出左手拍着她的脊

背。等她缓过劲以后,他的手就搂在田小黎的肩膀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样

坐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瓶子里剩的酒不多了,他又

拿起第二瓶,用牙把瓶盖咬掉,墩在了茶几上。田小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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