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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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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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知道自己漂亮,她也便不断发现自己漂亮。那四个北京男三中的学生早

已和她们挤散,现在无论在哪儿看大字报,都有人注意她。有了这种感觉,眼前

的一切便都有了特别快乐的趣味。上海真是一个嗡嗡乱响的、快乐的马蜂窝。

她们又登上去江西的火车,又是同样的拥挤,又是从车窗里爬进爬出,又是

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在车厢的两端,门旁边和厕所里也都挤满了人。像是成堆

的胡萝卜塞在一个大筐里,晃呀晃呀,胡萝卜磨破了皮。她在梦一样恍恍惚惚的

状态中晃到了南昌。在这里,也是漫天遍野地看街上的大字报。又跑到江西省委

大楼前和本地的红卫兵一起冲了一回省委,震天动地喊了一片口号。那潮水般冲

进省委大楼的感觉实在令人兴奋,男男女女的红卫兵疯狂地喊着口号往前冲击时,

她能够感到冲击的快乐。南昌市也成了传单满天飞的革命城市,她们晃着通行无阻

的北京学生证,分文不花来到了吉安市。再往前走,就直奔革命圣地井岗山了。

吉安是个十万来人口的小城市,这里的文化大革命与北京还有一段差距。造

反派在地委、市委的门口都遇到了保守派稠密队伍的阻挡。卢小慧说:“咱们先

在这里冲一下,再去井岗山。”作为最早一批到达吉安市的北京红卫兵,她们立

刻成为本地造反派学生万众簇拥的对象。她们用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的名义

上街贴出了“炮打吉安地委”、“炮打吉安市委”的大标语,吉安的造反派学生

们在全市范围内帮她们张贴大字报、大标语。一时间,吉安市的街道两边和地委、

市委大院门口,都贴满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大标语。现在,不仅卢小慧成了经

常在街头讲演的中心人物,鲁敏敏也容光焕发地在人群中做开了讲演。

当她站在高处面对千百张面孔时,觉得自己比过去挺拔了,高大了,也强壮

了。

在她们的鼓动下,吉安市造反派学生开始冲击地委、市委前面的保守派防线。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进行肉体的冲撞,鲁敏敏冲在第一排。后边的人潮拥着她,

前面一排排的人挡着她,她像潮水中的浪头一样冲过去,那些魁梧的工人、清瘦

的学生都在勉勉强强地支撑着。她侧着身,用胳膊和肩膀作为冲撞的盾牌,在喊

声震天的口号声中,她既能觉出造反派潮流的汹涌澎湃,也能觉出保守派防线拼尽

全力的抵挡。这种有弹性的冲撞与拥挤,让她感到生命深处迸发出来的兴奋与快

感。她浑身已经汗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往前冲。

终于,洪水突破了堤坝,他们冲了进去,源源不断的人流拥进了大院。这个

看来不大的院子很快挤满了喧嚷的人群,一片涣散的沸腾。她气喘吁吁地撩着汗

湿的头发,准备寻找新的造反行动。她把头发捋到两侧,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的

漂亮,心中漾起一丝幸福。卢小慧走过来,问:“你没有挤伤吧?”她快乐地摇

了摇头。卢小慧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变了。”她垂下眼想了一下,快活地说

:“我真热爱文化大革命。”这一瞬间,她惟一遗憾的是腰间没有扎一条皮带;

倘若那样,双手叉腰站在这里,一定会更挺拔,更有生气。

吉安市的形势急转直下,工厂的工人一队一队开出来保卫地委、市委,农民

也一队一队从四面八方的农村扛着扁担、铁锨进城保卫地委、市委。几个北京的

红卫兵和当地造反派学生暂时撤退到一所中学内。浩浩荡荡的赣江从吉安市旁流过,

江中有一个白鹭洲,这所学校就在白鹭洲上,她们等于被封锁在学校之中。站在

白鹭洲上看着岸边滔滔不绝的保守派游行队伍,卢小慧和鲁敏敏都觉出了一种战斗

的气氛。卢小慧决定从北京搬救兵,她给卢小龙拟了一封电报,由吉安市的一

名造反派学生连夜泅水过江,到吉安市邮电局拍发出去。

注:

「1」大串连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首都和各

地红卫兵代表,同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正式发出通知,从9月6日起,

组织外地高等学校和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职工代表来京参观,学习“文

化大革命”运动,至此,大串连迅速在全国全面展开,直至1967年3月19日,

中共中央发出“停止全国大串连”的通知。

038

第三十八章

朱立红的父亲朱严明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他的妻子齐恩惠站在背后给他

捶着肩膀。

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摞相册和成堆的照片,朱严明一边和妻子商量着

重大的事情,一边一张一张看着照片。

朱严明是卫生部一位特别的领导干部,负责中央首长的保健工作,因此,几

乎和中央的绝大部分首长都有过合影,面前这成堆的照片,就是他多年光荣的记录。

现在,政治上风云突变,他想到要将这些光荣的记录整理一下,按路线分分队。

有些照片绝对不能保留了:和彭真的合影,和罗瑞卿的合影,和陆定一的合影,和

杨尚昆的合影,应该立刻销毁。而和毛主席的合影,当然应该多多地放大,挂在屋

子的正中。他看了看墙壁上挂的一幅照片:毛主席站在正中央,其余的人分两

排站在他的两侧和身后,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就站着朱严明。他低头一边翻着照

片,一边谛听着楼道里的动静。

一个人的脚步声上楼来,妻子停住手里的动作听了一下,说:“不是立红。”

朱严明也分辨出来,这不是女儿的脚步声,让妻子继续给自己捶着背,同时像看

扑克牌一样将一摞照片拿在手里,一张一张抽着看。脚步声经过家门口往楼上去了。

又有脚步声从楼下响起,两个人都停下来谛听着。脚步声很任性地咚咚咚上楼来,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立红回来了。”朱严明起身要站起来,妻子齐恩惠将他摁

回沙发,几步走过去将房门打开。朱立红气喘吁吁地滚进了房门,她一边进门

一边瞪着水泡肿的大眼睛嚷道:“今天开门怎么这么慢,我都敲第四下了。”做父

母的赔着笑,往常,女儿的脚步声在一层楼出现时,他们就有了反应;当女儿走

到二层楼时,他们早已确认;当女儿走到三层楼家门口时,他们大多已经把门笑

吟吟拉开,做出欢迎宝贝女儿的盛情状。今天,女儿的脚步声过了二层楼,他们

才开始反应,当女儿敲响第一声门时,他们还没有赶到门口。

朱立红一进屋就嚷着要喝水,母亲把一杯凉开水递到她手中。看着女儿喝完,

又接过杯子将毛巾递过去,等女儿擦完嘴,她接过毛巾说道:“去你爸那儿吧,

你爸等你一下午了。”

朱立红撇了一下嘴,说:“我还没洗手呢,咱家的规矩不是到家先洗手吗?”

母亲又赔着小心笑了一下。父亲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跟着女儿,这时又笑眯眯地

摆摆手,意思是快去洗手,再过来。朱立红哼了一声,跑到厨房哗哗哗地打开水

龙头,用肥皂洗了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便走过来一屁股坐在父

亲的大腿上。

高三的女儿一回家还要坐到父亲的腿上,足以表明她在家中的娇娃娃地位。

女儿已经很胖了,很重地压在朱严明的大腿上,朱严明不但不感到负担,而且有

种欣喜若狂的兴奋。

他从小喜欢这样抱着女儿,抱着她看连环画,抱着她看民间故事,抱着给她

讲故事。女儿慢慢大了,抱得少了,然而,每当女儿进出家门,还要这样抱一抱。

当然,现在抱的方法与以前不同了。

小的时候,总是把女儿紧紧搂着贴在自己怀里,两只手将女儿箍托住。女儿

胖嫩的身体和鲜嫩的气味总是引起他生命深处的冲动与亲爱。他吻着女儿的头发、

脖颈,女儿会因为痒痒在他身体上扭动、蹬腿,甚至还会伸手抓他的下巴。那时,

他就会捉住女儿白胖细嫩的手臂,女儿往往会极力挣脱,他就会说:“爸爸帮你打

爸爸。”然后,抓住女儿的手拍打自己的脸。及至打到比较重、比较响时,女儿

便满意了,继续安静地坐在父亲的怀里看连环画。他也就安安静静地搂着女儿,

同时像摇篮一样微微晃着身体,给女儿受到爱抚的感觉,也给自己爱抚女儿的感觉。

现在,他当然不能再随意地从后面箍住女儿的身体,也就是两手轻轻地拍一

拍女儿的大腿,再抓住女儿的肩膀或胳膊,任她在自己身上颠一颠。这个颠表明

女儿在维护自己从小得宠的小女孩的形象,也表明她这么大还坐在父亲腿上是天真

烂漫的举动。父女俩都非常珍惜每次见面时的亲热仪式,他们都在重温往昔父女亲

昵的活动。他们都知道这么大的女儿在父亲身上不可久坐,搂抱也不可过分,然

而,他们总是显得非常随意和惯常。女儿像往常见面时坐在他腿上一样,总要

找到一个很急切或者很快乐的话题,以便自然而然地延长坐在父亲腿上的时间。她

拿过父亲手中的照片,一边看着一边问:“爸爸,你弄这些照片干什么?”做父

亲的说起自己的打算。女儿全神贯注地一张一张看着照片,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

坐在什么地方。父亲则一边轻轻拥贴着女儿烘热的身体,一边便很认真地继续讲

起自己重新整理照片的想法。

对于父女俩的亲热举动,齐恩惠早已司空见惯,她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而

且常常扮演一个与丈夫争宠女儿的角色。她这时走过来,用手摸摸女儿那光溜溜

的短发,又拍拍女儿胖囊囊的脸蛋,说道:“我们立红今天想吃什么?”朱立红

一边看着照片一边撇着嘴来了一句:“什么都行。”

终于,朱立红觉得在爸爸腿上坐的时间足够长了,便一滑坐到一侧,半躺半

坐地仰靠在沙发上。父亲则侧转过身体,让女儿更舒服地把两条腿都放在自己的

膝盖上,开始轻轻地给女儿捶起脚腕子来,一边捶一边说:“今天骑车腿骑酸了没

有?”朱立红继续认真地看着一张张照片,同时把两腿很舒服地伸挺在父亲的

膝盖上:“怎么不酸?”父亲便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给女儿捶起腿来。捶到高兴了,

就把女儿的腿当作一架钢琴,“弹奏”起来。女儿坐在左侧,大腿就是低音区,小

腿就是高音区。他从高音击到低音,又从低音击到高音。

有时一边哼着歌,一边像弹钢琴一样高低音跳跃着击开了。这时,女儿一

边看照片一边就会撇嘴道:“你这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一点都不端正,一点都不全心

全意为人民服务。”他便笑笑,又变成从高音到低音、从低音到高音的顺序捶敲。

齐恩惠在对面坐下了,仰着那张很精明的面孔看着父女俩,说:“立红,要

不妈妈给你捶吧。”女儿仰躺在沙发上,说道:“你那太专业,你给爸爸捶吧。”

做母亲的便一笑,她是在医院搞理疗的。女儿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问:“妈,饭弄好

了吗?”母亲说:“早弄好了,随时可以吃。”女儿说:“好了好了,我饿了,

要吃饭了。”说着,她便推开爸爸的手,放下腿站了起来。

一家三口人围桌吃饭时,通常的话题是互相评价对方的胖瘦和相貌。女儿看

了父亲一眼,说道:“爸,你最近是不是眼睛有点肿啊?”朱严明长着一张清清

白白的国字脸,这时就会摸摸眼睛,说道:“觉睡得少。”朱立红接着就会看母亲

一眼,说:“妈妈倒是不胖不瘦,没变化。”然后,父母俩便端详起女儿来。

女儿那眼睛凸起的长方脸在他们眼里总是越看越顺眼。胖也好,瘦也好,埋在饭碗

上吃饭,真像一个大娃娃。

晚饭是大米粥,芝麻酱花卷,红烧带鱼,肉丝炒芹菜,葱油拌海蜇,西红柿

炒鸡蛋。

朱立红吃得挑挑拣拣,在父母的不断哄慰下,终于吃完了。接着,一家人便

商量起正经事。

朱严明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过去曾在军队,后来到了地方,看见文化大革

命形势变化多端,又考虑再穿军装。夫妻俩早已把这个问题商讨了多日,今天征

询一下女儿的意见。

女儿从来是家中的主心骨,现在又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头头之一,全国响当

当的造反派,每次回家都带来大大小小的传单,其中包括中央文革首长的讲话、

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比做父母的消息灵通得多。

朱立红非常满意自己扮演的角色,她坐在大沙发的中间,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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