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声音就更低一些。她绝不打扰宿舍楼学生们的睡眠,她
不愿意被赶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便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在大操
场里扭起来,唱起来。有月光,没月光,都任她自由飞翔。有时候,她居然一个
人跳开了华尔兹,旋转起了芭蕾舞,高兴了,还可以做自由体操,一边做一边唱,
秧歌、华尔兹、自由体操及广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癫癫狂狂地在大操场上舞来舞
去。如醉如痴的表演给“疯子”带来越来越稳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
她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她的腰身越来越柔软,腿部的肌肉越来越绷紧,胸部
越来越有弹性,手臂越来越舒展。自己也越来越能吃,就着咸菜,窝头一顿饭可
以吃两个。这种狼吞虎咽的粗大胃口和“疯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觉出了这种
挥洒自如的幸福感。当月亮从深夜的天空照下来时,革命的校园早已寂静无声,
大多数的窗户也熄了灯,她一个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园里,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转,
做挺胸昂头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动作,做庆祝胜利的扭秧歌。她觉得自己真是最聪明
的人。她是一条会动脑筋的小母狗。她经常唱着扭着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让她
这样唱、这样扭,又该怎么办呢?
扭得浑身出汗了,她绕着操场慢慢走起来。不管有人没人,她都不能像正常
人那样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她从疯子的角
色中出来了,脚步慢下来,两手握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和卢铁汉
通个电话呢?电话只有办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没有权利离开学
校,这样一个阴阳头和篱笆伤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电话。只有在学校
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装疯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意义。可是,她需要和卢铁汉联系
一下,她也希望卢铁汉能够和卢小龙说一说,改善一下她的处境:她愿意继续装
疯,但她不愿意继续当反革命。
突然,她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她一
下毛发悚然。转过头才发现,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两个人,两双眼睛像黑夜中的
豹眼一样绿绿地发着光。她为自己刚才走神而恐惧,又难以一下进入疯态,便僵在
那里了。那两个人站了起来,走出树影来到月光下。是两个男生,一个叫宋发,
一个叫王小武,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她给他们代过课。宋发还是北清大学红卫兵的
发起人之一。看来,他们已观察自己许久了,她觉出了危险。宋发黑森森的眼睛
平视着她说道:“你怎么还没睡?”王小武挂着一张黑长的脸,站在宋发旁边,没
敢正视米娜。米娜仓皇之中又尴尬地扭起秧歌步来,唱开“大海航行靠舵手”,
出了树影,站到月光下。宋发伸出手很严肃地制止住她,说:“别唱了,我们早
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里,两只手还呈一个扭秧歌的造型。宋发看了看王
小武,说道:“咱俩今天看见的,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点了一下头,
宋发又对米娜说:“我早就观察过你,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觉得浑身透凉,像玻璃人一样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开始轻微打颤。
宋发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也知道你过去对贫下中农子弟不歧视。”
米娜想起来了,两年前开学,迎接新生进校时,宋发和王小武从北京远郊区考入
北清中学,那天在校门口,他们的行李卷散开了,忘了是宋发的还是王小武的,
农家的被褥里滚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米娜当时正骑车路过,马上停住车下来,蹲下身帮他们收拾起东西,又将他们的
行李卷横捆起来,行李散发着农村炕头捂出来的草木灰味和潮湿的馊味。然后,
她将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们一起推着进了学校。那以后,每次见面,
他们都很尊重地叫声“米老师”。两年了,校大人多,见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咽了一口唾沫,她什么也不能解释。宋发又看了看她,“你还
接着跳吧,我们走了,我们刚才也是在这儿说话呢。”说着,宋发拉住王小武的肩
膀,两人扭转身慢慢走开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发回过
头,疑问地看着她。米娜嗫嚅地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我问题不大吗?”宋发
皱着眉说道:“都知道你问题不大,就是看你喜欢打扮,也没揭发出你别的什么问
题。可是现在谁也帮不上你。”米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宋发绷着嘴思忖了一
下,眯着眼看了看她,说:“确实帮不上你。现在学校正在召开文化大革命代表大
会,选举校文革,以后看情况吧,现在也说不清校文革谁掌权。”
宋发扭头要走,看见米娜在月光下披着半边头发,像个没人管的狼崽一样,
便又说道,“6月2日那天卢小龙把你和贾昆从日月坛公园拉回来,到现在还有
人揪住不放,拿这事攻击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呢!”他停了停,又说:“你就先跳
着吧,文化大革命还早呢。”
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走过宽阔的操场,渐渐隐没在楼群的阴影中,米娜好长
时间都找不到重新扭起来唱起来的感觉。
032
第三十二章
面对要冲上楼抄家的北清中学红卫兵,挡在楼梯口的沈丽脱口说了一句:
“我认识卢小龙。”一伙人愣了一下,看着沈丽袅袅婷婷地站在楼梯上,朱立红
觉得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污辱,也觉出了自己及身后一群人被压抑的冲动。她一瞬
间觉得自己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胀得粗粗大大,体积可以占满整个客厅,虽然
她的身体没有那个高度,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宽度及厚度。在瞬间的迟疑之后,朱
立红也脱口说了一句:“认识他有什么用?革命造反六亲不认。”说着,就要往楼
上冲。
沈丽站在比地面高两三级的楼梯上挡住去路,朱立红使劲踏响着脚下的木楼
梯,威胁地举起皮带,做出要抽打的样子。沈昊从客厅的沙发里高高大大地立起来,
吊起高额头下那双硕大的眼睛,声音宏亮地嚷道:“《十六条》「1」讲了,要文
斗,不要武斗。”朱立红冷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国民党军官”,心说,你还知道
《十六条》?她收起手中的皮带,将沈丽挤到一边,一群人呼呼噜噜冲上二楼。
二楼是沈丽的琴房和沈昊的书房,一间一间房门被冲开后,看见雍容华贵的陈
设,开着盖的钢琴和贴墙而立的一个又一个装满书的高高的书柜。朱立红用手中
的皮带指挥道:“先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拿下来检查一遍,是四旧的全部销毁。”
跟朱立红一块儿来的,还有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成员之一宋发,这个贫下中农子
弟一见满屋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就说了一句:“这真是资产阶级。”他伸出手掌
将一排钢琴键摁得叮当乱响,说道:“这算不算四旧?”朱立红瞟了一眼这个留着
寸头的贫农子弟,在对敌斗争的同仇敌忾中生出一丝对他的轻蔑。她举起武装带
随便抽了几下琴键,钢琴发出一阵零乱怪诞的声响,说:“这个可以不算。”又
说:“上面还有三楼,留几个人在这里抄,我们上去。”她和宋发雄赳赳地将木
楼梯踏得一片声响,冲上三楼。
沈丽已经上了三楼,并把所有的房门都关上了。朱立红命令道:“把门打开。”
沈丽说:“这是我们的卧室,外人不能随便进。”朱立红双手叉腰说道:“我们
才懒得欣赏你的卧室,我们是要破四旧。”沈丽说:“四旧我们自己可以破。”朱
立红说:“红卫兵有权帮助你们破。”
宋发抬起黑黑的眼睛锐利地瞄了沈丽一眼,闪开沈丽的目光,对朱立红说道
:“不和她争论,我们进去抄就是了。”说着,就与朱立红带着一群人挤开沈丽,
将她身后的房门撞开了。
这是沈丽的卧室。窗外的槐树滤进来幽静的阳光,房间里洋溢着一股幽静雅
致的气息。
深棕色的地板,墙壁,家具,宽大的雕花弹簧床迎面摆放,床边放着深棕色
的床头柜。左面靠墙立着几个大衣柜,右面靠窗放着写字台。写字台旁边是一个
低柜。再过来,右后方的墙角,是一个斜对着床的梳妆台。右前方的墙角处还有
一个小一点的梳妆台,台上的镜框里是沈丽的照片。迎面木板墙上,挂着一个很大
的镜框,是沈丽穿着泳装坐在海滩上的照片。这张几乎像真人一样大的照片,
喜盈盈地看着冲进来的每一个人。
朱立红感到了环境对自己的压力,同时也感到了自己对环境的冲击力和破坏
力。她再次觉得自己的身体成倍膨胀,粗大无比。她手中拿着皮带,叉腰而立,
显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派。她冷冷地盯着沈丽那张泳装照,用皮带一指:“这就
是奇装异服,这就是四旧!”
冲进来的红卫兵中,有几个是宋发同班的贫下中农子弟,他们显然被这种奢
侈的资产阶级生活惊呆了,迈进门时有些怯巴巴的,当他们的脚在光滑的木板地
上踏出声响时,似乎有种怕把脚底下的地板踏坏、踏脏的畏缩。一个面孔黝黑的
男生环视着房间里的摆设,懵懵懂懂地张着嘴,人都似乎矮了一截。
倒是宋发沉得住气,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眯得很锋利,表情有点阴森,
他用力踏着脚下的地板说道:“这就是资产阶级。”同时扭过头,恶狠狠地看着
自己带来的几个贫下中农子弟,冲他们一挥手,命令道:“呆着干什么,快抄!”
十来个人冲向衣柜,梳妆台,写字台,床头柜,还有衣柜旁边的一个小书柜,拉抽
屉,开柜门,倒海翻江。朱立红抡起铜头皮带,向沈丽的大镜框抽去,玻璃一下
出现爆破似的裂纹。
宋发掀起弹簧床上的褥子看了看,他为自己刚才进门时受到的压迫感到耻辱,
也为此刻的报复而冲动,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放开。他不敢正视沈丽冷冷的目光,
又一次感到受压迫的屈辱,内心涌起新的报复的冲动。他喊了一声“他妈的”,
就一下踏到床上,践踏起柔软的弹簧床,并在上面走来走去。沈丽不动声色地看着
他,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沈丽一眼,便躲开目光,双手叉腰站立在弹簧床上指挥
红卫兵将每个抽屉都拉出来,进行彻底的翻查。
看到自己带来的贫下中农子弟在拉抽屉时动作有点小心谨慎,远不像干部子
弟那么干脆利索,他冲他们嚷道:“怕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
怎么缩手缩脚的?”
他特别冲那个厚嘴唇的红卫兵嚷道:“王小武,你是怎么搞的?”王小武正
在翻来覆去试着把一个拉下来的抽屉装进写字台里,这时不知所措地仰起脸来,看
着高高在上的宋发。宋发向他招了招手:“你上来。”王小武走到床边,有些不
解其意。宋发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让你上来!”王小武看着床上漂亮的软席,
踌躇着没有抬腿。宋发两脚开立在床上颠了颠,说道:“让你上来知道不知道?
没骨头啦,这点勇气都没有!”王小武抬起一条腿,放到了床上,似乎这是一个经
不住踩的地方。宋发不耐烦地伸出手一下把他拽了上来。沈丽冷冷地看着这个场面。
王小武看了沈丽一眼,避开她的目光,很别扭地站在宋发身旁。宋发背着手
严厉地训斥道:“这就是革命!”说着,他用力一左一右在弹簧床踏起步子来,
又用力颠了颠,对王小武说:“跟我学。”王小武吃力地在弹簧床上一左一右踩着。
因为畏缩,也因为弹簧床上找不到平衡的感觉,当他转圈踩来踩去,并躲避着沈丽
的目光时,一脚踏到床边,很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还有那两个老东西的卧室呢,我们去几个人到那里抄!”
几个人正要冲出房门,一下子站住了:卢小龙出现在门口,后面站着华军。卢小
龙一眼看见朱立红,他问:“是你带来的?”朱立红说:“是,我们刚开始抄。”
朱立红回头看了看沈丽说:“她说她认识你。”
卢小龙这才看见了沈丽,一时感到十分惊讶。妹妹一直说帮他寻找到她,没
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他低声问朱立红:“这不是沈昊家吗?”朱立红说:“是呀,
她就是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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