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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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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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可以在北清大学叱咤风云,也可以管得宽一点,将手伸向全国。他让北清大学

中文系的红卫兵分站写了一些批判鲁湘岭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立刻就被转抄到其

他大学,成了全国文化大革命中又一个新消息。现在,他亲自带领一批红卫兵到

栗子胡同破四旧,抄鲁湘岭的家。他还灵机一动,以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

国发出了“建造红海洋”的革命倡议。与此同时,北京航空学院“红旗红卫兵兵

团”也发出了相同的倡议:就是将所有的街道、机关、厂矿、学校的围墙都涂成红

颜色,要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今天出动,他负有双重任务:建造红海洋和

抄鲁湘岭的家。

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新街口。在他的指挥下,上百个红卫

兵开始用红油漆涂刷这一带商店林立的街面,同时,他领着两个红卫兵率先冲进

栗子胡同一号院,留下他们看守,准备大队人马完成了创造红海洋样板街的任务之

后,便来抄家。

一群人拿起刷子将红漆一道一道刷在店铺两边的墙上,真是畅快淋漓,每一

刷刷下去都立竿见影。副食店、菜店、百货店、钟表铺、新华书店、药店的人纷

纷拥到门口,用一种又胆战心惊又兴奋的神情看着他们,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表示坚

决支持。他们刷了几块红得彻底的墙,这便是样板,然后,拿着油漆将其余每一

道墙都刷上几道,用油漆刷指着各店铺的营业员们说:“我们已经做了示范,你

们要把自己门口的墙壁刷红。”说着,便把创造红海洋的传单贴在店铺的门上及水

泥电线杆上。当一二十桶油漆都刷空之后,他们把空油漆桶东倒西歪地撂到店铺

门口,骑上自行车、三轮平板车,一阵洪流似地卷进栗子胡同一号院。坐在大

门口的四大爷冲马胜利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他也便对四大爷非常客气地点点头,说

了一句:“我们来破四旧。”一群人冲进内院。

马胜利雄赳赳地踏进客厅。当他看到一家六个人中四个女儿都戴着红卫兵袖章

时,这个阵势有点意想之外。四个女儿除了老大矮胖些以外,其他三个都是漂亮女

孩,这对他也有一种隐藏在红卫兵袖章下的压力。靠左手站的最高挑的女孩,

那天打过一个照面,她显得最小,也最俊。马胜利今天才发现,她的嘴唇一点不厚,

那天觉得她厚嘴唇是一个错觉。

她略低着头,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还在无声的不满之中。

马胜利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副总勤务员的气派说道:“你们一家六口人

是吧?”

母亲方可人说:“是,都在这里。”马胜利问:“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大女儿鲁敏开口道:“你可以讲一讲。”马胜利挥了一

下手,上来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桶在客厅的墙上刷开了,一会儿就贴满了十来张

黄色的大字报纸。这是北清大学批判鲁湘岭的一份大字报,题目是:“鲁湘岭为哪

个阶级彷徨?”大字报大大的题目用红笔勾画着,大字报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用

大一号的字书写着,大字报的最后几句话是:“彻底揭露反动文人鲁湘岭的反动真

面目,抡起革命千钧棒,将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马胜利挥手

一指,“看见了吧?”

全家人惊恐地不安地看着墙上的大字报,马胜利觉出了革命舆论是革命行动

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说:“你们现在先到院子里站着,我们要开始抄家了。”看

见一家人有些迟疑,他说:“你们放心,金钱衣物我们分毫不取,我们要搜查的是

封资修、反革命四旧。”他打量了一下四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孩,看到她们被大

字报打蔫的样子,心里生出冷笑。苗条的四女儿那张微黑发亮的俊脸上无可奈何的

样子,让他再一次将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对李黛玉时同

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好。

想到她们将会因为今天的革命行动而在明天丧失戴红袖章的权利,他就有一

种在北清中学抽打米娜的快感,这也是自己过去杀鸡时获得过的快感。将鸡头翻过

来,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里,露出鸡脖子,拿起剪刀,几下就剪断了鸡的气管、

血管。看着鸡血汩汩汩地往外流,流满一碗。鸡在手中不时扑腾着,他牢牢抓住

不放,鸡垂死挣扎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鸡的双脚,高提起来,更有力地控制住

它,听凭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挣扎,这时,你能感到鸡的痉挛。鸡挺起来做最后的

挣扎,喉咙便汩汩冒出带气泡的鲜血,每挣扎一下,冒一咕噜血泡,最后便直挺

挺不动了。这时,你把鸡撂在地上,它还会扑腾一两下,而后就在点点滴滴的血

迹中一动不动了。

马胜利知道,今天不便于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这个享受,

就是上去将四个女孩的袖章都拽下来。如果他此时有这个权力,那绝对是很痛快的

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头垂眼地从眼前走到院子里,他感到非常解

气:你那天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对

方扭过头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让你感觉她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大。马胜利冷冷地

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柜同时开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马胜利也背着手来到

院子里,拿着皮带的手向四面发布着指示:“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漏,不该动的

东西一样不要动。”

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红卫兵从各屋里跑出来请示时,他背着双手做

着决定,尤其体会到了抄李黛玉家时体会到的感觉。

为了亲自查看各屋的战斗情况,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好奇,他逐屋进

行了巡查。

转了一圈,便看清了整个院子的格局:屋里的东西也都还平常,只是房间之多、

水龙头之多、院子之宽大让他愤愤不平。六个人一人一间房,每间都比外院的房

子宽大、明亮,这真是需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东西两厢的房间是四个女

儿住的,没什么可抄的。南边的厨房,放菜、放煤、放自行车的空屋,也没什么可

抄的。重点抄的是正房,夫妻俩的房间都放满了书。鲁湘岭的房间迎门贴墙放着

六个书柜。他老婆的房间迎门贴墙也放着六个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摆满了书。

马胜利看见红卫兵正东一本、西一本地挑拣着,便说:“不要这么缩手缩脚,除了

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都清下来。”书潮水一般从书柜中倾泻到地上,片刻成了

两座书山。马胜利说道:“都扔到院子里。”于是,院子里出现了一座更大的书

山。一家六口人眼巴巴地看着蓬蓬勃勃的革命行动。

马胜利在房间里巡查着,看见写字台上的玻璃碎了,而且流散着许多墨迹,

他显得很首长地问:“你们把玻璃打了?”正在抄家的红卫兵看了一眼,说:

“我们一来就是这样。”

马胜利皱了皱眉,看着写字台上零乱的样子,有了一点狐疑。他目光又落在

墙角一条沾着墨迹的白毛巾上,走过去把它拎起来看了看,墨迹湿淋淋地露着新

鲜的面貌。他俯身查看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靠窗户的右前角,发现一张照片的残

角。他看了看写字台四周,抽屉沿上也有淋淋漓漓的墨汁。他叫来最先看守的两

个红卫兵问了几句,思忖了一下,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来到一家人面前。

他两脚分立,双手背在身后,很权威地、有板有眼地、声音不高地说道,

“请你们把手伸出来。”一家人莫名其妙,夫妻俩先老老实实地伸出了双手,马胜

利点点头,“再翻过来,”

夫妻俩又将手翻过来,马胜利又点点头,然后指着四个姐妹,:“也请你们

把手伸出来。”

三个姐妹把手伸了出来,只有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儿双手握拳放到身体两侧不

动。马胜利走过去,“请你把手伸出来。”鲁敏敏不动。马胜利摆了摆手,从屋

里出来两个男生,他挥挥手说:“来两个女生。”随着传唤,出来两个女红卫兵。

马胜利抬起手中的皮带,很沉缓地指示她们站到鲁敏敏的身后,依然背着手对鲁

敏敏说道:“请你抬起手来,我们看一看。”

这时,他注意到鲁敏敏的凉鞋、袜子上都有黑色的墨迹。

全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白白的太阳照下来,院子里一片凝固

而又紧张的气氛。马胜利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抬起头看着她,说

道:“你是自己伸出手来呢,还是我们采取革命行动?”鲁敏敏咬着嘴唇不说话,

看见她的膝盖在抖动,是有意的抖动还是不由自主的抖动此时很难分清。马胜利

摆了摆手中的皮带,两名女学生便伸手上来,鲁敏敏只好自己伸出了双手,右手沾

着墨迹。马胜利又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审问犯人一样缓缓地而又

森严地说道:“玻璃板是打碎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是被揭掉了,玻璃板是刚刚打碎

的,墨汁也是刚刚流了一桌子,我现在问,那张照片在哪里?”

一家五口人都看着鲁敏敏。鲁敏敏低着头一动不动。“说呀?”马胜利在她

面前站住。

鲁敏敏说,“我已经把它撕了。”“撕了?碎片在哪里?”马胜利问。“我

已经把它烧了。”

鲁敏敏说。“烧了?灰在哪里呀?”马胜利说。鲁敏敏不语。马胜利拿着手

中的皮带,将铜头倒握在手里,轻轻拍打了鲁敏敏胳膊几下,“要不要我们继续

采取革命行动啊?”这时,做父亲的说话了:“敏敏,把照片给他们,那都是历史,

不能说明什么。”

鲁敏敏看了看马胜利,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对折了好几

下的照片,扔在了地上。马胜利“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照片说:“你自己把它

捡起来。”鲁敏敏还是一下一下抖着膝盖,低着头一动不动。“听见没有,你自己

把它捡起来。”马胜利略微提高了声音,增加了威严的压力。鲁敏敏低着头,略

微抬眼看了看马胜利手中的皮带,依然一动不动。做母亲的这时上来,弯下腰说:

“我来捡。”马胜利抡起皮带抽打在方可人的胳膊上,方可人一下就被抽倒在地,

胳膊上出现了很宽的一道血印。大女儿鲁敏从背后把母亲拉起来。马胜利背着双手,

很近地逼视着鲁敏敏,“你把它捡起来。”鲁敏敏依然一动不动。马胜利突然双手

向空中一振,用震天动地的嗓门吼道:“你把它捡起来,你听到没有?”

这一声吼吓得鲁敏敏后退了几步,马胜利身后的鲁湘岭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

大女儿及二女儿赶紧上去扶起父亲。鲁敏敏抬眼看了看父亲,弯腰把照片捡了起来。

马胜利把手一伸:“放到我手里。”鲁敏敏瞟了他一下,将照片放到马胜利手里。

马胜利将已经折得有些裂纹的照片一下一下打开,看到了鲁湘岭和一个人的合影,

他问:“这个人是谁?”鲁湘岭扶了扶眼镜说道:“这是陆定一,一块儿开会时照

的,很平常的照片。”马胜利冷笑一声:“很平常?你们这样做,就说明它很不

平常,”他逼视着面前的鲁敏敏:“你在北清大学红卫兵采取革命行动的现场转

移反革命罪证,这是什么性质,你知道吗?”

鲁敏敏这一次真正颤栗起来。马胜利感到自己比刚才高大多了:骄傲的小公

主变成可怜的小羔羊了,又一个李黛玉出现了。他依然将皮带铜头倒握在手中,

用皮带轻轻托起着鲁敏敏的下巴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鲁敏敏用低得几乎

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北京实验女中。”马胜利通过皮带明显觉出对方下巴的抖动,

心中生出了特别成功的感觉,他问:“你说得大声一点,什么学校?”鲁敏敏退

后半步躲开皮带,埋下头,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实验女中。”马胜利又问

:“你是实验女中的红卫兵?”鲁敏敏没有回答。这时,马胜利身后的方可人说

了一句在当时以及在后来都显得十分可笑的话:“她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就是卢小龙

的妹妹。”马胜利扭过水牛一样的脖颈,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出版社社长,高扬

起皮带凌空抽了一下,吼道:“卢小龙是卢小龙,你们是你们,卢小龙能救你们

吗?”

方可人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大女儿鲁敏将母亲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马胜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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