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待儿子了。他知道这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
在往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还要依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
他又恼怒又痛苦。
卢小慧对卢小龙说:“刚才我还和爸爸说来着,那次你和爸爸的争论,你坚
持反工作组的决定,结果你对了,爸爸错了。”卢小龙立刻笑着说道:“不能那么
说,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总理不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吗?中国除了毛主席,
有几个人能自觉看清文化大革命的?”卢小慧说:“那你怎么看清的?”卢小龙
说:“我不过是受压了就反抗呗,我那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卢铁汉一口一口抽
着烟,儿子对父亲的宽和态度让他想到一句格言: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范立贞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一见卢小龙,她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将菜
篮放到墙角,问道:“听说江青都接见你了?”卢小龙点点头:“是。”范立贞
今天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衬衫,她一边用干毛巾拍打着衬衫上的尘土,一边问
道:“她都讲些什么了?”卢小龙敦厚地笑着:“让我好好干呗。”卢小慧看着
哥哥那长长的脸、宽宽的下巴和大大的嘴,还有那凸起的额头,觉得哥哥长得非常
像父亲。母亲又接着问:“听说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卢小龙有些讷讷地笑
了:“是。”范立贞说:“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卢小慧说:“那当然。”
卢铁汉这时抬起拿烟斗的手,指了指厨房,说道:“准备晚饭吧。”范立贞
隔着烟雾看了看丈夫,收起了惊叹的笑容,拿起靠在墙角的菜篮子,刚要进厨房又
放下了,说道:“我再说两句话怕什么的?吃早吃晚也不差这几分钟。”她站在
客厅中央看着卢小龙问:“听说你绝食了十二天?难受不难受?心里怕不怕?小
慧去北清大学好几回,就是打听不到你被关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每天就操你的心。”
卢小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简简单单地回答着。卢铁汉在烟灰缸里磕打着烟斗,
瞟了一眼妻子。范立贞也瞟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和卢小龙说话。
这时,卢小慧看看卢小龙,又看看父亲,看看父亲,又看看卢小龙。做母亲
的奇怪了:“小慧,你看什么呢?”卢小慧说:“我在比哥哥和爸爸呢。”母亲
问:“比出什么了?”
卢小慧说:“我今天才发现,哥哥长得特别像爸爸,只是比爸爸小一号。”范
立贞笑了,也看了看父子俩,说道:“儿子当然像爸爸了。”卢小龙低着头含笑
不语。卢铁汉又点着了烟斗,抽了一口,喷出烟来,说道:“那可不一定,有的
是儿子不像父亲的。”
晚上,卢小龙独自坐在写字台前,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他从笔记本里拿出
一张照片,是米娜的近照。她规规矩矩像个犯人一样立在那里,脸上带着两横三
竖的可怕伤痕。卢小龙思忖地看着这张照片,妹妹卢小慧推门进来了。
他把照片夹到笔记本里,卢小慧看见了,笑着问:“你看谁的照片呢?”卢
小龙说:“谁的也不是。”卢小慧说:“女生的照片吧?”卢小龙说:“不是就是
不是。”“那是男的还是女的?”卢小慧问。卢小龙说:“女的,但和我没关系。”
卢小慧看着哥哥笑了:“哼,肯定和你有关系。”卢小龙稍有一点恼:“不是和我
有关系,是和我有关系的人有关系。我不解释了,你看吧。”
他把照片从笔记本里抽出来,放到桌上。卢小慧拿过照片,借着灯光一看,
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是不是那个米娜?”卢小龙说:“是。”卢小慧说:“她
脸上的伤疤太可怕了,整个毁容了。”卢小龙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卢小慧又端详
着照片说道:“米娜原来挺好看的!”
卢小龙冷冷地说道:“那当然。”卢小慧看了哥哥一眼,觉出了话中含有的
对父亲的批判。
她用手摸着照片上米娜的面孔,似乎想摸出那几道伤痕:“你怎么有她的照
片?她这样了怎么还愿意照像?”卢小龙说:“这是学校那些学生照的。北清中
学这两个多月揪出了一大堆牛鬼蛇神,好几十号,都给他们列了罪行榜,罪行榜
上每个人都得有照片。”卢小慧问:“你们学校的运动现在谁掌大权呢?”卢小
龙说:“有一拨学生和几个年轻老师。”卢小慧问:“你不回去掌?”卢小龙说:
“我想掌,我可能要掌更大的权。”
卢小慧在写字台旁坐下了,她把台灯往里推了推,从写字台侧面看着卢小龙
说:“这张照片你准备让爸爸看吗?”卢小龙想了一下,说:“原来想让他看的。”
“现在呢?”卢小慧问。卢小龙说:“暂时不太想,怕他看了思想上有压力。”
卢小慧打量着他:“你原来准备让他看,就不怕他思想有压力吗?”卢小龙拿过
照片看了看,夹到笔记本里,说道:“原来我觉得,他应该有点思想压力。”他
看出妹妹还会接着问下去,便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他一瞬间对自己的心理变化有了一点自觉,他意识到今天回到家中,与父亲
的关系无形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淡化了他对父亲潜在的敌意。他
原本打算用一种似乎无意的方式让父亲看到这张照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道义上
的责任,然而现在,他觉得心中对父亲的攻击性弱化了。
卢小慧有点调皮地看着表情不开展的卢小龙,说道:“你又在想什么呢,还
在对爸爸的做法进行批判吗?”卢小龙拉开抽屉,把笔记本哐地撂进去,把抽屉一
关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做了就得负责任。”这一瞬间,对父亲的敌意似乎
又冒了出来。卢小慧垂下眼想了一下,说道:“爸爸也还有可以理解的地方。”
“有什么可以理解的?”卢小龙有些激烈地说,“他把人毁了,连一声都不吭,一
点都不管吗?”卢小龙说着,两眼冒出了冷冷的怒火。
“哥,你怎么对爸爸这件事反应这么强烈?”卢小慧问。卢小龙正被自己的
凛然正义胀满着,经妹妹这么一问,以及她那亮亮的打量他的目光,一下触动了
内心深处的记忆,后脖颈一阵发热。他对妹妹恼怒起来,他说:“我有什么反应强
烈的?我不过是一种客观的评价。真要揭出来,再贴上大字报,部长、副部长还
不都得靠边站吗?”卢小龙此刻也觉出,自己对父亲的攻击性其实还在心灵深处强
烈地存在着,那是一个根深叶茂的植物,在心中生长了很久。
他拉开抽屉,又关上,似乎这个动作能够加重他的语气:“你还老说他可以理
解,你还同情他。”卢小慧两手玩弄着桌上的一把铅笔刀,盯着自己手里的动作,
说道:“是。”“是什么?”卢小龙有些带气地问。卢小慧说道:“他和妈妈早
就没有什么感情了。”说着,她抬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怔愣了一下:“没有感情,
当初为什么结婚?”卢小慧说:“当初结婚,当初有。当初有,并不等于现在有。”
卢小龙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了,那对他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存在,他的思维在这一瞬
间短路了。卢小慧说:“你没看见爸爸每月一发工资,就全都交给妈妈吗?妈
妈把钱管得紧紧的,连烟都是她去给买。”卢小龙的目光与妹妹相视了,他知道父
亲在金钱上的拮据。过去,他从来以为这是个挺正常的家庭“风俗”,现在看来
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卢小慧看着手中的铅笔刀说:“不说爸爸的事了,说你的事吧。哥哥,你现
在考虑这些事吗?”“哪些事?”卢小龙稍有些没好气地问。“你现在有你喜欢
的女同学吗?”卢小龙说:“没有。我不考虑这个。”“为什么不考虑?”“我从
来就不考虑。”卢小慧略低着头挑起眼角,有点揭老底地说:“别胡说了。”
卢小龙一瞬间后脖颈又发热了。那还是上小学时的事,是他从农村到北京后
的第三年。
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叫徐安安,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他编织
的故事从那时就开始了。那时编的故事很可笑,想象自己当了总司令,徐安安就
跟着当副总司令。有一天,两个人在进出教室时撞了个满怀,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
强烈感受。女孩身体的温暖、柔和、弹性和明亮、芬芳的气息直扑过来,令他激动
不已。他至今还记得一个暑假,徐安安来家中找他,通知他返校的时间。那天,
因为天气炎热,他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徐安安显得毫不介意地说完话就走了,他
却懊恼了许久。他为自己瘦削的上身和肩膀上的伤疤感到懊恼。在小学最后的
两年中徐安安一直盘踞在他心头,这个秘密无意中却被妹妹发现了。
那是冬季里的一幕,一天家中没人,他抑捺不住自己,用手指在结着冰花蒙
着雾气的窗户上写下五个字:我爱徐安安。他对这五个字看了许久,窗玻璃蒙着雪
花雾气,只有这五个字亮亮地透着外面的光明。他想把这五个字在玻璃上多留一会
儿,临到家人回来前再擦掉。但他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小学二年级的妹妹问:
“哥哥,徐安安是谁呀?”他一下脸红了,赶紧跑去把玻璃上的字迹擦掉。玻璃
凉凉的,手热热的,擦了一气,玻璃上一片水湿光亮。妹妹当时眨着眼睛问:
“哥哥,你特别喜欢她吧?”他当时就恼了。
后来,妹妹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今天,却又在隐隐约约地暗示
这件事了。
卢小龙有些恼怒,他不能理解妹妹为什么总对这件事记忆在心?卢小慧看着
哥哥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的样子,也不能理解哥哥为什么对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
卢小龙摆摆手:“咱们别谈了。”卢小慧垂下眼想了一下,她在理解哥哥的心理,
说道:“你不愿说,不说就完了。
犯不着发这么大火啊。“卢小龙看着台灯的圆形底座,说道:”我没发火。
“卢小慧说:”我知道你没想这类事,可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啊。“卢小龙显得心
气平和了一些,为刚才的恼火感到歉意,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真的不想,也
没有时间想。“说这话的同时,又对自己有了一点自我意识,自己其实是一个特
别渴望异性的人,又是最不愿意坦露这一点的人,这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卢小慧说:“你对别人不感兴趣,别人可对你感兴趣呀。”“谁对我感兴趣?”
卢小龙似乎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学校的华军、田小黎对你就挺特别的。”卢
小慧说。“那是战友关系。”卢小龙说。“我觉得不全是。”卢小慧说。“她们要
那么想,就太无聊了。”卢小龙不屑地挥了挥手。田小黎俊俏的小脸还说得过去,
那个华军实在是太难看了,把这样的人和他联系在一起,他感到不快。“那天批斗
你的时候,她们俩冲纠察线,对你特忠诚。”卢小慧说。“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卢小龙不耐烦地说。
卢小慧一下想到那天遇到的那个惊人美丽的姑娘了,其实,她刚才说那些话
时,心里想的一直是她,她说:“那天还有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特别关心你。”
卢小龙一下有些注意了。在批斗大会上,他注意到了那个与妹妹说话的姑娘,可
以肯定她就是他在日月坛喷水池边遇到的女孩,他问:“你怎么知道她是音乐学院
的?”
“她告诉我的。”卢小慧回答。“她都和你说什么了?”卢小龙问。“她问
了问你的情况,”卢小慧仔细打量着哥哥,“你对她感兴趣吗?”卢小龙有点脸
红了:“什么意思?”卢小慧觉得很有趣地笑了,问:“你想和她联系吗?”
卢小龙问:“怎么联系?她在哪儿?”卢小慧垂着眼想起了什么,又自我宽
解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说真话,我就不管。”卢小龙看了看妹妹,有些不好
意思地笑了:“不管就不管吧,我有什么办法。”卢小慧说:“那是我这么多年
遇到的最好看的女孩,她又对你挺关心的,真要错过机会,我觉得有点可惜。”
卢小龙提了一个跳到思路第一位的问题:“她今年多大了?”卢小慧说:
“她告诉我她已经从音乐学院毕业,可能比你大一点,也可能不大。”卢小龙又
问:“知道她住哪儿吗?”
卢小慧说:“没有来得及问。”卢小龙说:“那怎么找到她?”卢小慧说:
“我当然有办法。”
“那……”卢小龙挠着后脑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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