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混了个脸面,做父亲的觉得很荣耀,咳嗽声半天没听见了,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马胜利拿起床上的书包,说道:“我这儿还有几张从北清大学拿回来的传单,到时
候大伙看看,都是批判北清大学校党委和北京市委黑帮罪行的。”缩在一边像个
小老头一样的丁老大说道:“你还不如给我们念念。”马胜利说:“我哪有那么多
时间,念不过来。这样吧,”他突然有了一个革命的创举,去厨房舀出半碗剩粥
:“我给你们开辟一个宣传栏,贴出来大家看,咱们外院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有,”
他看着印刷厂的王文翔说:“王师傅就有文化,那边的林老师也有文化,大宝也高
中毕业呢,可以给大伙念念。”大宝问:“贴哪儿?”马胜利一指斜对面小内院大
门两侧的青砖墙:“就贴那儿。”有人问:“人家让贴吗?”马胜利说:“现在
是什么时代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谁敢不让贴,保不住以后还要被贴大字报呢。”
说着,他拿起一卷传单直扑内院外墙,朝南的红漆大门和青砖院墙在阳光照
耀下青红分明,十分豁亮。他用手沾着米粥在墙上刷开了,没一会儿,就把几十
张传单长长方方地贴成一大片。白纸在青墙上亮得耀眼,他觉得不够劲,又跑到
林老师那里借了毛笔和红墨水,将传单拼成的宣传栏四边用红笔勾画出来。白纸上
一勾红边,更为显赫。在一张居中传单的半页空白纸上,他用红笔写上了“文
化大革命最新动态”,随后,非常满意地站在新开辟的宣传栏前端详起来。稀饭半
碗不够,他又盛了一碗。想着下回再回家,要把北清大学的糨糊桶驮一桶回来。
看着内院的青砖墙远没有被占满,马胜利用力挥了一下手,对围拢在宣传栏
下的左邻右舍说道:“下回我多带一些传单大字报来,好好在这儿贴一贴。”接着,
他对王文翔说:“王师傅,你给大伙念念。”王文翔伸手摸着头上的稀疏毛发,
看看内院的红漆木门,慢吞吞地说道:“别打扰人家作家写书。”马胜利说:“怕
什么?作家都是封资修「2」,现在没几个好的。谁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打倒谁。”
王文翔摸着头依然很为难,马胜利不耐烦地一挥手:“这怕什么,我给你们带个头!”
说着,就高声念起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就像在进行批判发言,粗大的手指挥舞
着,有雷霆万钧之势。
大门口的四大爷闻声过来了,外院又有好几户男女老少也过来了,没一会儿,
就围上了一二十人,形成了一个文化大革命的小气候。听见背后内院门吱嗄响了,
马胜利一边念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里边探出一张清癯的面孔,内院门比较高,人
们都仰起脸朝那儿看,马胜利又扭回头,毫不停顿地接着高声朗读传单,过了一会
儿,听见后面的院门关上了。
他又念了一阵,对新华印刷厂的王文翔说:“您接着念。”这位中年工人还
是有点迟疑,倒是那个倒八字眼的年轻采购员大宝喜笑颜开地说:“我来试试。”
为了扶持新生事物,马胜利又陪着在宣传栏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大宝把嗓
子念哑了,那位新华印刷厂的王师傅也清了清嗓子,念了两页,他才回到家中照
料父亲。父亲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剧烈咳嗽着,他扶着父亲吃了药,又为他轻轻地捶
背。从小屋往外看,围在宣传栏那里的人群已经散了,只有几个刚下学的小学
生还在指指点点地念着。
又过了一会儿,小学生们也跑回家吃饭了。正午的太阳下,只有戴眼镜的一
男一女站在那里,仰头读着传单,他们正是内院里的主人,看着他们的脊背,就
能想象他们惊惧不安的面孔。他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根本就不敢对开辟宣传栏
流露丝毫不满。他们脆弱得很,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突然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便放下手中正在择的扁豆,起身出了小屋,
来到宣传栏前。他背着手在那对文化和地位都很高的夫妇身后站定,从侧后观察
到两个人惊恐不安的表情,感到十分满意。他有意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自己的体
重在脚底板下发出含蓄而又微露分量的声响。那两个人立时回过头来,男的高,女
的矮,都很瘦,两副几乎相同的白框眼镜后面露出的是稍有些吃惊的眼睛。马胜
利背着双手坦然自若地立在那里,慢慢一指墙上的宣传栏说道:“贴在这里可以吧?”
那对夫妇连忙点头:“可以可以,很好的,为我们学习文化大革命提供了方便。”
高瘦的男人说话时喉节一下一下蠕动着,让他想到作家都是流氓成性的坏分子。
矮瘦的女人客气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北清大学?”马胜利说:“是,我和武克勤
在一起搞文化大革命。”武克勤早已是全国知名的风云人物,对方连连点着头:
“好好,你们干得好。你们马列主义水平高,为全国做了榜样。”
这时,高高在上的红漆木门里走出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张秀丽的面孔,
白衬衫下是一条红白格的短裙,她叫着:“爸爸妈妈,吃饭了。”接着又问:
“你们看什么呢?”
女的回答道:“看最新动态呢。”女孩跑下台阶,往墙上看了看,又往马胜
利这里瞟了一眼,说了一句:“这些都该贴到学校的,干吗贴到住家来呀?”马
胜利一下子被噎住了。父亲说:“贴在这里也挺好。”女孩甩了一下短发,回头
看了马胜利一眼,微黑的瓜子脸上一双亮亮的大眼睛流露着不满,她一左一右挽住
父母,说:“该吃饭了。”就一起踏着台阶进了红漆木门。
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在耀眼的阳光下,红漆木门像一个沉默的布告。
马胜利一边走回黑暗的小屋,一边就想到了李黛玉和她的父母。刚才那个女
孩回头时不满的一瞥让他很不舒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着毫不掩饰的冷蔑的敌
视。他眯着眼,在黑暗中将李黛玉和这个女孩做了一番比较,而后将手中的扁
豆狠狠地一折为二,又狠狠地一折为四,哼地一声撂到了盆里。
注:
「1」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全称“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
称“走资派”,是“文化大革命”中作为重点打倒的对象,成员包括党和国家各
级组织中的领导干部。
「2」封资修“文化大革命”中对“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
义”的简称。
023
第四卷
第二十三章
毛泽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听着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的成员
汇报北京的运动情况。今天是1966年7月18日,他刚刚从武汉飞抵北京。
当人们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下时,他摇了摇头,让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立刻来他在中
南海的住处。此刻,看着一屋子团团围坐的部下们,他有着非常从容而又沉稳的心
态。一个大政治家并不需要频频出击,需要的是抓住真正的时机做出有力的行为。
掌握政权到了这个年龄,他尤其显得深思熟虑、游刃有余了。
康生眼镜后面那张瘦而多皱的脸,张春桥眼镜后面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
脸,江青黑边眼镜后面那张目光闪烁的脸,陈伯达眼镜后面那张有点浮肿的短脸,
姚文元那张惟一没戴眼镜的圆圆的胖脸,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他们在汇报
北京大专院校及中等学校学生反工作组和工作组镇压学生的情况。江青的话最多,
其次是张春桥和康生,陈伯达话不多,姚文元的话最少。无论话多话少,这些人围
拢在他身边的人,都像是一个忠诚的战斗小组。
隔着缭绕的烟雾,他们的目光都在恭恭敬敬地、小心谨慎地观察他的表情,
等待他的反应。这样略皱着眉、沉默不语地听着这些如临大敌的汇报,他有一种
特别从容的好心态。
事情到了这一步,反而好做文章了。偶尔,他也会问一两个细节,譬如北京
反工作组的学生中有多少人被打成反革命?江青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立刻回答道
:“仅仅24所重点大专学校,就有一万多学生被打成反革命,有将近三万人遭
到不同性质的批斗。”毛泽东抽着烟,背靠着沙发很舒展地坐着,继续听着汇报,
一位工作人员走到身边,低声请示:“刘少奇同志来了,他想向您汇报文化大革
命的情况。”江青等人此时都停下汇报,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毛泽东抬起手,
用手背轻轻向外摆了摆。这位身材高挑的工作人员是他贴身的小护士,叫李秀芝,
一个连江青也不敢轻视的年轻女性,她点点头,轻声说道:“我就说您休息了。”
毛泽东略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表示反对。李秀芝步履轻捷地走出客厅,去做安排了。
汇报还在进行,毛泽东却在心头浮现出一丝隐隐的冷蔑。眼前浮现出刘少奇
那不阴不阳、让他看着不顺眼的面孔,同时过眼云烟般地掠过一些可以称之为历
史性的场面。
1964年12月,正是中共中央召开四清工作会议期间,那天开会,主持
会议的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没有通知他。他很生气,打了电话。邓小平在电话
中解释:“今天是个一般性的工作会议,听说主席这两天身体小有不适,就没有预
先通知您。”毛泽东当时就说:“这个会我要参加,而且有话要讲。身体小有不适,
不影响开会,轻伤不下火线嘛。”到了会上,刘少奇、邓小平一班人都在,他讲了
话,而且郑重其事,口气严厉,他说:“农村现在的问题实质上是社会主义与
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斗争,这是主要的矛
盾。”他义正辞严地强调了这个治党治国之本。作为国家主席和党的副主席的
刘少奇这时却在一旁插话:“农村的矛盾是各种各样的,有干部和群众的矛盾,四
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具体的矛盾还是要具体分析,是什么矛盾,还是作为什么矛
盾解决为好。”
刘少奇的话虽然声音不高,却明显表现出一种固执的对立情绪,令他极为不
快。这样打断他的讲话,公开造成僵局,虽然短暂,性质却十分明显。他当即提高
了嗓门,继续讲述自己两条道路斗争的观点,同时深刻感到了自己在中央工作中已
被排除在外。一班子人似乎都知道刘少奇的观点,他们之间也形成了相当一致的工
作气氛。他踏进这个会场时,虽然表面上仍然得到了领袖的待遇,然而,从刘少
奇、邓小平以及这班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敬而远之。他们正在情投意合、按
部就班地操作着,他来了,他们都有些尴尬、不自然,似乎他不该来打扰他们,不
该不信任他们,不该干预他们。就好像一群玩得正高兴的小孩见到家长,虽然不得
不表现尊重,骨子里却眼巴巴地希望家长不要打扰他们,赶紧离开。他在这班人
的眼里读到的就是这种意思。
他在声色俱厉的讲话中始终能够感到,这些人不过在表现敷衍的尊敬。刘少
奇手中一直轻轻转动着铅笔,目光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前面。邓小平抬着头,似乎
在聆听他的讲话,又时而低下头看看手中的材料,记几个字,其实,那神情是在
想其他事情。这是他自遵义会议执掌权力以来,首次被冷落、被顶撞的会议,在
毛泽东心中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
他知道,自己长期以来退居二线,将党政军日常事务交给身居一线的刘少奇、
邓小平处理,已经在形成大权旁落。
在紧接着的又一次会议上,他决定做出反击。他拿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
法》和《中国共产党党章》出席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就做了一个让全体都出其
不意的讲话,他看着邓小平和刘少奇说:“你们一个是不让我开会,一个是不让我
讲话。”他一手拿起《宪法》,“这是一本宪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
讲话的自由。”又一手拿起《党章》,“这是中国共产党党章,我是中国共产党
党员,有权利参加党的会议。”然后,他把《宪法》和《章程》都放在桌上,沉
稳有力地拍了拍,说道:“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参加会议?有什么权力不让我
讲话?我一讲阶级斗争,你们就不爱听,共产党不讲阶级斗争还算什么共产党?
你们手中的权力到底是谁给的?”
那天,他多少有些雷霆大怒了。
正是从那时起,他决定把丢失的权力夺回来。
这样想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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