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我们相信主席的生命力。”毛泽东摇了摇头,
说:“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马克思报到了,有些话应该和你们说一说。”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
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中国有句古
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
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又接着说道
:“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
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李
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
等李秀芝翻译完了,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
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
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
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
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
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
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王洪
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对毛泽东
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
了摇头,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
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
备。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
起来?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
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
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
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
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
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
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
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他
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也管
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其实只是意
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
生革命的经历,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
时,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
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
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
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
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
也游不了了。”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
了口气,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
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
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
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
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
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说道:“还是我刚才
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毛泽东任自己
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
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
弥漫着。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
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
心地站立起来,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每
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毛泽
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
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
道:“主席保重。”
毛泽东点了点头。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
头来看一看。
毛泽东目送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
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对
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将众人坐过的椅
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就在床头
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毛
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膝
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
力更生,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
主,外因为辅,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
将被单掀了起来。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
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
东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
的酸痛感觉。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
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
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
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
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
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若
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
漠时,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
感情,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
在那里。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李秀
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
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
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
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走到一旁的
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轻轻擦拭起
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她又
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
手,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毛泽东叹息地说
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李秀芝
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
“那不一定,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
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
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
《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
:“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
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
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
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毛泽东合了一
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
着,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
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
物,还看今朝。”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抓住毛泽东另
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我会把这两首词
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
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
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
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
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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